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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风天逸不曾急于道别,而是住了一宿,翌日方才离去。
经此一遭,羽还真心下感怀,加之又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,愈发惦念起风天逸的好来。他记挂着那人独身在外漂泊,形单影只,便三五不时地问候一声,就算对方偶尔心绪不佳冲他冷嘲热讽,机关师也不当意,只回一句“你又无理取闹”,便把铃铛搁到一边不予理会了。
倒是被晾在一旁的前羽皇等到心平气和之后,就会因自己的迁怒泄愤之举而心中愧疚。他又扯不下面子去主动示好,每当焦虑之际,羽还真又会同他联络,仿若无事一般地跟他絮絮叨叨。
一来二去,风天逸也晓得机关师在迁就自己,便收敛了几分恣意妄为的脾气,甚至会纵容对方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。
“风天逸,我发现你最近特别通情达理,”羽还真蹲在院子里捯饬开春时种下的玉磬山茶,冲着挂在枝条上的铃铛道,“你要是以前对我这样,我肯定受宠若惊,为你鞍前马后。”
“别得寸进尺,嫌我对你太好了是吧。”风天逸仰靠在置于飞车窗下的软榻上,随手翻阅着古籍。榻边的分枝烛台上悬着铜铃,微微摇晃。
“不呀,”羽还真抹一把额上的汗水,尤不自知蹭了满脸的泥土,“我还想让你对我更好一点。”
他本就是赤子心性,不懂得言语机锋,也不会拐弯抹角,想着什么便都直言不讳地说了。
风天逸被堵得哑口无言,与人为善乃世间常情,他总不能斥责对方不知好歹罢,又不能直言此乃痴心妄想,作出满面不屑之色,又思及羽还真压根瞧不见,只得道:“你还要我如何待你?”
这话本是嘲讽之意,奈何机关师听辨不出。
“我听说清余岭上有一种五色茶花,色若重霞,瓣似堆锦,你若是顺路,帮我寻几株可好。”自打喜好上莳花弄草之后,羽还真便四下搜罗稀罕名品,风天逸偶尔帮他觅得一些,便托人捎带到缁城。他又在宅后开了快空地,专植花木,不足一载其中已遍布奇芳异草,种类之多不输观熙阁的后山园圃。
风天逸早前已去过清余岭,此刻正在越宛两州的交界处,他寻思半晌,好像不曾见过什么名贵山茶。
羽还真见他不应话,心下一转,直道自己实在不懂事,风天逸在外奔波苦寻苓姐姐,哪有甚多的闲情逸致去游山玩水。
“我只是随口一说,你无须放在心上。”他赶忙另起话头。“我又给你做了一件器物,引路鸟,你把要找之人的形容外貌告诉它,它会代你在空中搜找相符之人。”
之后,又讲述了一番啰嗦冗长的研制原理,也不管风天逸能否听懂。
此篇翻过,他便忘了。兔飞乌走,寒来暑往,院中草木自茂盛,至凋敝。
中州的寒冬虽然时日较短,但比起澜州更显肃杀凛冽。羽还真刚到缁城时不懂当地气候,以为此间的冬日和家乡一般,纵然飘雪却也阳光普照,便只穿了两间薄衫,结果被呼啸北风兜头吹了满脸的冰碴子,冻得涕泪横流。
此后长了记性,一到冬日便窝在屋中不肯轻易出门,哪怕是陌之彦邀其饮酒赏雪,也不肯挪动尊驾。
这日屋外风雪交加,天寒地坼,他正抱着紫铜小手炉团在榻上昏昏欲睡,忽听见傀儡婢打开了前院大门。
隔着窗户瞧了一眼,见是风天逸,登时睡意全无,顾不得披上外袍,三两步跑到院中去迎接。
经年不见之人顶风冒雪而来,漆黑大氅之上落满皑白,犹如崇山覆雪。见到自屋中跑出的羽还真,冰霜似的面容不由融化了些,上前几步率先进了屋,脱下微湿的大氅交由傀儡婢,呼出一口噙在胸口的冷气。
他坐在下来,环视一圈无甚变化的厅堂,竟生出了些许的归家之感。
羽还真见他手指通红,霜凝于睫,便将手炉递过去。“给你暖暖,外面太冷了。”
风天逸也未料到缁城的风雪会如此砭人肌骨,着实冻得不轻,可他瞅着那个小巧玲珑的火笼,暗想自己好歹也是一代羽皇,抱着这么个玩意儿岂不折煞威风,遂摆了摆手。
羽还真撇嘴,心想我还不乐意让出去呢。
风天逸见对方一双眼睛绕着自己上上下下地不住打量,调侃道:“别看了,没给你带吃的。”
羽还真佯装失望地哼了一声。如今他已不会再去询问风天逸为何归来,既愿折返,想必是心有牵挂。
“你那是什么表情,”风天逸眯起眼,“一年不见又胖了,整天就想着吃。”
“没胖,只是穿的厚。”羽还真据理力争。
风天逸起身走过去,将人一把拽了起来,双手扶住机关师圆润的脸颊,仔细端详。
羽还真僵着身体不敢动作。
风天逸拧了一把他的脸蛋,松开手道:“比起刚认识那会儿,确实瘦了点。”
羽还真有些得意,又听风天逸道:“也长高了些。”
“再开春我都廿二了。”羽还真摸了摸被风天逸触碰的脸颊,对方的指尖犹带寒意,印在温热的肌肤上便渗了进去,融在血肉中,挥之不去。
“六年了。”风天逸忽道。
“是啊。”
风天逸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,心中甚为平静。如今他已不再会因为屡屡徒劳无获而生出虚度年华之感。在最初的一两年里,他满心焦虑,一腔怨怼,恨不得掘地三尺即刻就把易茯苓找回来,每当无功而返,便椎心哀思,不能自己。
可光阴最会把人磨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逐渐晓得欲速不达,再是焦灼急迫也无济于事,只得耐下性子徐徐图之。心中彷佛燃着一盏豆灯,风雨难以摇曳,以心血为油,静默煎熬。
有时他会想,幸而还有羽还真。
羽还真交织在他的往昔里,分担着当下,又一同迎接来日。
他注视着机关师从懵懂少年成长为当之无愧的羽族;又看着他洗净恩怨,淡然度日。
一路走来,只有这个人伴在身边。
“羽还真。”风天逸想起六年前他们在擎梁山下重逢时,也是这样一个岁暮天寒的日子。他醒来后见到的少年眼中澄如碧空,不染纤尘。
“什么?”机关师抬起头,瞧着他。
眸子里的光彩一如既往。
“你真是个怪人。”怪到在遭受了百般的苦难磋磨、杀戮仇恨、痛楚苛待之后,还能秉持初心,善待世间。
教他这个在暗夜中茕茕孑立、踽踽独行之人,无法不在意,无法不靠近。
“彼此彼此。”羽还真笑道。
风天逸收回目光,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,递了过去。“你要的山茶花我没见到成株,只寻到了种子。”迎着少年诧异的眼神,他又道:“总不能空手而归吧。”
羽还真接过布袋,打开瞧了瞧,斟酌道:“等到再过几日,天气暖和了,一起种吧。”
风天逸原本只打算宿上一晚,隔日便走,然而对上机关师半是忐忑,半是希冀的双眸,一时难以出口回绝。
羽还真抿住嘴角,强撑着不去垂下眼睫,直直望向对方。
“也好。反正这几日风雪正盛,不方便驾驶飞车。”风天逸勾起嘴角,应下了。随即起身,拍了拍青年的脸颊:“让我留下的代价可非同一般,先去准备着,伺候沐浴。”
他赶在羽还真有所动作之前收回手,转身走向内厅。“再去把我的一应铺盖衣物收拾妥当,备好酒菜,非佳酿不饮,非珍馐不食。”
“……都不是羽皇了还摆谱。”被使唤的人嘴上抱怨着,脸上却不见丝毫不悦,满满当当尽是欢欣。
数日后,他们一同将山茶种子埋进了园圃内。
又一日,风天逸便要启程了。
“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,等到你生辰时我一并捎回来。”临行前,风天逸如是说。
或许是得了归期允诺的缘故,羽还真对于他要离开一事全然未有不舍,只点头道:“你记得用引路鸟,很方便的。”
风天逸又掐了一把机关师嫩软的脸颊,扬长而去。
羽还真折身回到屋中,思忖道,风天逸待我这般好,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。在寻找苓姐姐一事上我甘愿倾囊相助,可一时半刻也急不得,除此之外,他的衣食住行我也无法锦上添花,那……
他忽然轻轻地呀了一声。
既然自己骨肉尽毁的左手可以治愈,那风天逸的翅膀是否也能再生?
这个念头宛如一道春雷,将他劈得浑身颤栗,心如鼓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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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天逸驾驶着飞车急速掠过云峰,飞快地俯冲向洋面。
他双眼炯炯地盯着航行在海上的一艘巨船,双唇紧抿,面容因着太过专注的缘故,透出一丝狠厉。
飞车距离巨轮越来越近,紧紧辍在其后。
忽地,悬挂在腰间的铃铛哗哗作响。
他原本不欲分神理会,奈何响声持续不断,只得拿起急道:“我现在没功夫!引路鸟说有一个和茯苓长得极为相似的姑娘上了一艘船,我正在追。”
彼方静默片刻,一个低哑的声音不稳道:“……风天逸……”
“你怎么了?”风天逸听得对方甚是异样,蹙眉道。
“我在彤云山……”那端停顿半晌才道,“……救我……”
嘶哑的嗓音里犹带着隐忍的喘息。
“你怎么在瀚州?发生了何事?!”风天逸心中一紧,连珠似炮地追问:“说话!到底怎么了!”
“我……”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。紧接着是几声刺耳尖利的吼叫,并着刀剑碰撞的铿锵之声。
“羽还真?羽还真?!”
彼方再无应答。
风天逸猛然拉紧轮杆,面色森然。前方的船上极有可能正载着易茯苓的转世,它已经驶出了霍苓海峡,倘若进入北浩瀚洋,便宛如沧海一粟,一旦错过,再难寻觅。
然而羽还真危在旦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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羽还真自昏迷中醒来,后脑刺痛,四肢百骸如被碾碎一般虚软无力。
只记得自己前往瀚州找寻能助风天逸再生双翅的销骨兰,在彤云山遭遇了蛮族,他们说自己擅闯圣地,格杀勿论,还放出苍狼围剿……他身受重伤,躲避在峭壁之上,危急关头向风天逸求救,却被蛮族发现了踪迹,之后……
他呻吟着坐起身,如今是被救了?
风天逸救了自己?
他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置身在陌生的竹屋内,四下摆设简洁,瞧着莫名有些眼熟。
门被推开了。
羽还真抬起头,待瞧清楚来人,登时怔愣。
“……姐姐?”
走入屋中的姑娘芳泽无加,铅华弗御,竟是死去多时的雪飞霜。
见到人醒了,她略一愣神,几步走到跟前,将人按回到床上。
“别动,你伤得厉害。”
又柔声道:“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容易哭。”
温暖的手指擦过湿濡的脸颊,机关师浑身一颤,猛地起身拉住对方:“我,我是死了吗,竟然还能再见到你……”
雪飞霜眼中也蒙上了泪,却笑道:“你活着呢,活得好好的。”
“那你怎么——”羽还真不敢置信,当初是他亲手埋葬了衰败而亡的飞霜郡主。
“我如今……”雪飞霜垂下头,低声道。“是魅。”
九州有魅,乃由飘散在世间的神识执念所化。
羽还真闻言,惊愕失色,小心翼翼道:“姐姐,你可是还放不下风天逸……”
“和他无关,我是担心你。”雪飞霜扶着弟弟,令其枕在自己的腿上,缓声道:“当年我身亡之际,心如死灰,只觉得自己的一辈子甚是荒唐,前尘往事皆是虚妄,将一切都看开了。”
那时她神魂离体,世间万物与她都再无瓜葛,却唯独在最后一次回眸时看见了羽还真。她的弟弟抱着她的尸体,悲痛欲绝,无依无靠。眼中尽是仇恨。
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。
就像她生前一般,被仇恶吞噬,被怨恨蒙蔽。
无法置之不顾。
羽还真将脸埋在姐姐的手里,忽又抬起头,哭得更是厉害:“……你,你可知……”
但凡为魅,倘若再次身死,则魂飞魄散,永无轮回。
“我知道。”雪飞霜握紧羽还真的手。
她用了七年的时间凝聚成魅,甫一找到羽还真,便见对方命悬一线。能救他脱险,当真值得。
“你是我的弟弟,我如何能不管你呢。”
下一章:返璞归真(07)
P.S
逸真两人的感情是循序渐进的。
现在羽还真已经能够、也愿意向风天逸说出自己的诉求,说出我要什么。主动开口提要求和被动地等待对方给予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前者有点类似于撒娇,“我要山茶花,你下班回家路过花鸟市场记得买一盆”(。
而风天逸也把羽还真所在的地方当做了类似于家的归处。并不是他留恋这个宅子,而是因为这里有羽还真,所以才去而复返。
下一章就开始洒狗血了(摩拳擦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