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孽 03

*伪小寡妇

*老温失忆,千里追妻



 张成岭稳扎马步,正要将新近习得的拳法演练一遍,忽听得一声轰然巨响自内院传出,恰是周子舒休憩的厢房。讶异间,又遭一霎罡风扑击,他运气抵抗,更为惊诧——这乃内力爆散之象,而这股阴戾真气他断不会认错,正是温客行所有。

 

怎会如此?方才他离去时二人还相安无事,何故不过片刻便闹出了偌大阵仗?他师父久病未愈,师叔又记忆全失,当真缠斗起来,周子舒定要吃亏。

 

未及多想,张成岭已飞身跃入内院,但见合抱之围的梧桐被拦腰斫断,横亘于地,四周散落花草奇石,皆寸寸碎裂,应是那股暴泄真气所为。

 

待他奔至厢房近前,却得见另一番光景:直面澎湃内力之人毫发无伤,仍安然端坐于窗内,就连棂角上斜插的桂枝也鲜妍依旧。

 

悬于喉口的心胆这才重重落回肚腹内,再定睛打量两人神色,显然并非剑拔弩张之势,周子舒甚至掸了掸衣袍,付之一哂:“公子真乃大善人,怒发冲冠也只会对着花花草草撒气,子舒佩服得很啊。”

 

张成岭顿时脚下踯躅,若是换做旁人,他决不允其冒犯恩师一分,可眼下冲撞周子舒的乃是温客行,这便要另作计较了。

 

更何况……虽不知何故,但温客行如此暴怒也未伤及周子舒分毫,足见其本心未泯。

 

张成岭脚跟后稍,刚要退出去,便被师父逮住。“成岭,去收拾行装,我们即刻告辞。”

 

“师……”他张口欲言,又被截去了话头。

 

“周公子为搭救我那倒霉侄儿才引发旧疾,在下铭感五内,委实不忍公子辛劳奔波,何不再盘桓三五日,好生调息?”

 

言语间,温客行已疾迅掩去了酷厉之色,款款含笑,欺至窗内人的面前。“我观子舒衣着,想必还在丧期。我尝听闻,服丧之人每多流年不利,未免多生事端,还是留在毕府将养为好。”

 

前两日周子舒被三昧耶惑了神智,于幻梦中将他认作那姓温的死鬼,百般温柔小意,彼时他便猜出两人关系匪浅。可也万没料到周子舒竟会坦承二者已结连理,还甘愿以寡妻自居,一时惊怒难遏,方才失态。可他无意唐突佳人,正欲请罪,又反遭讥讽,胸中郁卒更甚,便越发口无遮拦。

 

话音甫落,却心口一跳,只因周子舒眸光顿冷,好似白露凝霜,叫他莫名心虚胆颤。

 

“公子又可曾听闻寡妇门前是非多?还请多多自重。”

 

言罢,周子舒扬声道:“成岭,送客。”

 

候在一旁的少年局促多时,闻言立即上前,拱手道:“师……毕公子,家师抱恙,还需静养,您多担待些,请回吧。”

 

说罢,也不论客主之别,硬是将面黑如炭的主人家轰了出去,又环顾满院疮痍,搔首道:“我去寻人来打扫。”

 

“扫什么?”周子舒艴然道:“去取笔墨来,待为师留下手书向毕公辞谢,你我便启程。”

 

周子舒当真说到做到,未至午时便携徒扬长而去。两人于广陵暂居的别馆位于郊野,需得大半日的脚程,时值中秋前后,暑气未褪,晌午时分更是骄阳似火,烤得人口干舌燥。

 

二者匆忙辞行,未备口粮,出了城才觉饥渴,张成岭一面责怪自己粗笨,一面四下探寻可有乡野人家,也好讨口水喝。

 

忽听得毂声辚辚,两人退至道旁避让,只见一架马车由远及近行来,车夫头戴斗笠却身着华服,单瞧其风骨,便知是何人。

 

他驭停车马,仍以箬笠覆面,粗声道: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两位公子汗出沾背,实在辛苦,相逢即是缘,鄙人愿送君一程。”

 

自从知悉此人确乃温客行,张成岭便心生亲近,眼下见他驱车赶来,不由暗自欣喜,扭头看向周子舒,却见恩师对其视若无睹,拔脚便走,叫苦之余,只能紧步跟上。

 

“师父,您伤势未愈……”

 

“为师又不是快入土了,这几步路还走得。”

 

“正是,你师父身姿敏健,步下生风,可谓翩若惊鸿,矫若游龙,”温客行驾车缀在两人身后,口若悬河,“就连热汗涔涔也如夏荷冒雨,鄙人何其有幸,得窥仙貌。”

 

虽说早知温客行惯会酸文假醋,可在晚辈面前被一再调侃,周子舒再是矜肃也难掩困窘,抬手一挥,将拈在手中的柳枝掷了出去。

 

弱柳携内力破空飞驰,逼至车夫面前,忽被两指夹住,化去刚硬,垂搭于温客行指尖。

 

“周公子也是好大的气性,专捡花花草草撒气。”

 

周子舒攒眉瞪视那小肚鸡肠之人,心中暗道果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这人向来斤斤计较,睚眦必报。又转念忖道,当年自己易容扮丑,百般推拒都赶他不走,如今还需想个别的法子速速灭其兴致才是。

 

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。既已相忘,何必勾连!

 

思虑几番,终是狠心道:“我知你所求。承蒙公子垂爱,周某甚为惶恐,然我与先夫已有白首之约,虽遭毁弃,亦难绝情。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……”

 

他眸光颤摇,落于那断柳上。“毕公子乃人中龙凤,风流蕴藉,合该另择良配,做一对举案齐眉的……太平夫妻。”

 

蝉鸣喧嚷,震彻林野。

 

张成岭眼见师父身体微晃,急急去搀,却被搁臂挡开。他又匆匆去瞧温客行,只见那人摘下箬笠,直勾勾盯视周子舒良久,嗤笑道:“倒是我来迟了。”

 

又纵声长笑,眉目间隐现癫狂之色,言语却愈发轻柔:“怪我不合时宜。”

 

周子舒惶然抬头,见温客行悲怒交加,心中亦是苦痛,几欲开口慰劝。却见那人徐徐敛容,含笑道:“在下亦不愿强人所难,周公子既决意要为亡夫守节,”说至此,又嗤笑一声,“鄙人何敢不成人之美?”

 

“只是这日头若张火伞,周公子还是上车吧。在下别无他意,只是相识一场,不忍见君苦苦跋涉。”

 

心绪如丝,乱者须斩。周子舒最是明白此理,可偏偏温客行又垂下头,煞是委屈般睨他一眼,似是怪他铁石心肠,又似是怨这造化弄人。

 

“……若是信不过我,车马便送与你们,我自行离开。”

 

“不必。”周子舒出言相阻:“我自是信得过你。”言罢,跃上车辕,钻入篷盖之中。

 

张成岭紧随其后上车,握住缰绳道:“你不识路,我来驾车。”

 

温客行松了马缰,却依旧坐于辕上,仿佛当真言而有信要恪守礼数。行过一段路程,才道:“车中有水,周公子还请自便。”

 

周子舒道了声谢,仍依依痴痴望着帘外背影,只这一刻方能心无惧碍。当日温客行坠落白鹿崖后,他求大巫起钉,历经鏖战得报大仇,本已力竭濒死,却被乌溪强行自鬼门关拽回。再加之成岭长跪哭求,这才苟延残喘至今。这一年来,他发嫁了阿湘,全意教导成岭,原想待其及冠后便赴阴曹与故人相会,谁曾想……

 

当真是造化弄人,天道无常。

 

然温客行既已记忆尽失,又与死何异?天地辽阔却再无与他结发合卺之人,白首之约,全做笑谈。

 

现如今,他惟愿查明温客行因何失忆,又缘何成了毕二少爷。若只是机缘巧合,并无阴谋,他也算求得个圆满……恩怨已结,因果已了,就此让温客行做个逍遥公子,再好不过。

 

他怔怔愣愣瞧了一路,马车趋停,又遮掉满面哀容,扮起三贞九烈的未亡人来。

 

“多谢公子好意,周某心领了。”周子舒抱拳一礼,转身便走。

 

“稍等。”温客行从车上取出几包草药:“徐大夫为你开了方子,我已命人抓配好,你且记得每日按时煎服。”

 

周子舒示意张成岭接过药,又一揖:“多谢。”

 

他匆匆跨进院中,自是瞧不到温客行于门外负手伫立良久。及至翌日,张成岭出门采买,却见马车仍停于原地,温客行早已离去,只留下一封红笺。

 

上书:将翱将翔,佩玉琼琚。

 

纵然他学识不佳,也晓得此为《郑风》名篇,且上一句便是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”。

 

少年战战兢兢将红笺呈与周子舒,匆忙道:“我去煎药。”

 

他这师叔委实禀性难移,当年能死缠烂打,如今也会软磨硬泡。欸,好端端的怎么就摔坏了脑子,若是能记起前尘往事,师父这一年多来饱尝的苦楚也算有了着落。

 

如此过了三日,周子舒已无大碍,当夜待徒弟入睡,便踏着夜色直奔毕府,预找毕承晏问个清楚。

 

夜潜暗访之事,他在天窗时不知做过凡几,禁城大内尚能来去自如,更何况寻常人家。

 

毕承晏早已睡下,周子舒进其书房如入无人之境,借着月色将账簿卷宗一一翻过,并未发现不妥之处。又潜入卧房,暗道一声“得罪”,点了熟睡之人的穴道,将人掳将出来。

 

毕承晏被一瓢凉水当头浇醒,当下挣动,惊觉四肢牢牢被缚,目之所及,只见泥像森森,竟是身处破庙之中。未待他理出头绪,一柄锃亮薄剑已悄然拂至,自身后贴于颈侧。

 

“毕公,多有得罪。”

 

那恶徒嗓音粗哑,似是刻意伪装过,并不能辨其身份。

 

毕承晏在广陵经营家业多年,虽不通武艺,却也称得上见多识广,眼下并不慌乱,稳声道:“阁下深夜相邀,所谓何事?”

 

“毕公目达耳通,怎会认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为堂弟?”

 

毕承晏似是早料到恶徒乃是为了毕府二少爷而来,苦笑一声:“你动手吧,只求放过我那幼子,他年方三岁,何罪之有。”

 

晦暗月光下,毕承晏冷汗涔涔,显然并非不惧,周子舒审过上百号人,自是知晓色厉内荏与慨然赴死之别,心下更为狐疑——到底是何因故,竟会叫一家之主宁死也要保守内幕。

 

“死有何惧,我有的是法子撬开毕公这张嘴。”

 

正欲换个手段,忽听得门外夜枭凄鸣,一道鬼魅身影自庙前飒然飘过,周子舒即刻追出,来者似乎并无恶意,只是为了调虎离山。

 

既然此人为保毕承晏现身,想必亦知悉内情,周子舒提气逼近,待看清其容貌,不由一惊。

 

“喜丧鬼?”

 

既被识破,罗浮梦也不再奔逃,翩然落地,颔首道:“正是,周公子别来无恙。”

 

温客行坠崖后,喜丧鬼隐有制霸鬼谷之势,却日日闭关,众人皆道她沉迷神功,怎生现身于此?

 

周子舒心念电转,瞬息明悟,长剑一抖,直指妇人:“是你!是你把温客行藏匿起来!”

 

喜丧鬼柳眉颦聚:“是,亦不是。”

 

她敛袖叹息:“当日谷主坠崖,我与柳千巧设法搭救……只是不知为何,谷主竟记忆全失。”

 

“除了武功,他对过往一切全然不知,不曾背负血海深仇,亦不曾饱受鬼谷磋磨……他唤我罗姨,我又何尝不将他视为亲眷……我想让他好好活。”

 

罗浮梦恻然道:“我曾有恩于毕承晏,他重然诺,我便将温客行交托于他,换了姓名,借了身份,安稳度日。”

 

“我对不住的唯你一人。”妇人道:“可人心有私偏,我自当将温客行视为首要,何况他已不记得你。”

 

“若你心中有恨,我甘愿一死。”

 

喜丧鬼仰面阖目,引颈就戮。

 

锋锐剑气劈空而至,直扫面门,金钗折断,应声落地。罗浮梦睁开眼,只见得一道寥落身影幽幽远去。

 

她俯身捡起钗环,摇首长叹:“……入我相思门,知我相思苦,长相思兮长相忆……”

 

周子舒未回破庙,现如今一切都再明晰不过,无有阴谋诡计,无有算计报复,前因后果甚是荒唐——坠崖摔坏脑子,不记得了。

 

也好……也好。

 

终归有一人可得解脱。

 

他神思恍惚,脚步虚浮,倒比罗浮梦更像个孤魂野鬼……可笑可笑,何往不利,归去来兮!

 

行至南城墙垣下,却见城门大开,行人往来嬉闹,这才想起中秋将至,天子颁布诏令撤延宵禁,欢庆三日。

 

周子舒入城寻了间酒肆,落座独酌。他倒不求一醉,只是如此良辰美景,不堪虚度。

 

婵娟如旧,人事已非。

 

面前忽然罩下一道黑影,又是那冤家孽障。周子舒仰首凝神,眸光浮乱,笑道:“滚开,你挡着我的月亮了。”

 

-TBC-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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