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温周】余孽(02)

*伪小寡妇

*老温失忆,千里追妻。


广陵有望族毕氏,发迹于膏腴之地,祖上多树功勋,本为一方高门,近些年来却子嗣凋敝。当今家翁名唤毕承晏,性敦厚,乐善好施,年近不惑方得一子。去岁,又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堂弟,时人均称其乃毕公福报也。

 

今日曲江大潮,毕承晏携亲眷出城观景,不知途中生何变故,午时刚过一行人便匆匆返家。有说是遭逢仇敌惹了祸端,有说是小少爷落水危在旦夕,众人但见毕府仆从来去奔走,驾车延请城中各堂大夫,更是众说纷纭。

 

有好事者拦了相熟的阍侍,几经询问方才得知,原是毕小公子在观潮时不慎遇险,幸为义士所救,只是那恩公好似身患顽疾,救人后唐突晕厥,眼下正在毕府昏迷不醒。

 

众人闻之唏嘘,再打探那义士底细,却不甚了了。

 

“好似与二少爷相识,”阍侍游移道,“同去观潮的扈从说,那人还拔剑划破了二少爷的衣衫。”

 

此言一出,当街哗然。广陵城中谁人不知毕府二少爷诡秘莫测,离家这些年不知从何处学了一身凶戾武艺,偶有施展,莫不骇人。那位少侠既能与之相斗,想必亦非凡品……思及此,又扯住阍侍衣袖,还要刨根问底。

 

“不知了,真不知了!”阍人摆手道:“还是先求菩萨保佑他捡回条命吧!没瞅见请了多少郎中?全都束手无策!听说是什么经脉逆行,血气冲亏,他们习武之人的法门,寻常大夫也不懂。”

 

喧嚷间,毕府大门又开,一位束发少年冲将出来,几步奔至拴马桩前,刚要翻身上马,又被随后之人拦住。

 

“你到哪里去?若是有何差池,叫我如何跟你师父交代?”

 

来者正是毕府二少爷,平素俊美无俦的佳公子俨然失了风仪,大袖宽衫上遍洒斑斑血迹,瞧着好生骇人。

 

“我去取药!”那少年挥开钳制,跃上马背:“那群庸医治不了我师父的内伤,只有三昧耶能压制一时,我这就去取来!”

 

言罢,猛踢马腹,如离弦之箭飞窜而去。

 

“二少爷!”门内又冲出一人,急道:“徐圣手说,他有一计可止血!”

 

锦衣郎君即刻奔回府中,朱门锵然闭合,将一众观者拒于门外。

 

“瞧这着急忙慌的模样,那侠士与他可不像仇家。”

 

“还未见过毕公子这般狼狈呢。”

 

“……这徐大夫神眉鬼道的,万一用了虎狼之药……”

 

“散了,都散了吧!”阍侍挥臂驱散人群:“不该说的休说!你们镇日里也没少受二少爷的恩惠,若真有心,回家念经祈福去!”

 

虽说人多口杂,可确有一言切中了要害。那徐大夫早年游历江湖,曾习得一卷奇书,所行医术往往剑走偏锋,是故有胆上门求诊者寥寥无几。此次若非其他郎中均已无计可施,无论如何也请不到他头上。

 

“你要施针?”锦衣郎君坐于榻边,拧眉道:“有几分把握?”

 

童颜鹤发的老者展开药囊,取出一枚三寸见长的金针,放于火上炙烤。“五分。这位公子沉疴负累,又急火攻心,摄入脏腑,是故呕血不止。我施针虽能止血,却不能捋顺他的真气,定会剧痛难当,死生全看造化。”

 

“二少爷,还请你搭把手,除去此人衣衫,方便老朽施针。”

 

躺于榻上之人面似皓雪,唯余唇上赤痕深重,不断有殷殷血丝自嘴角渗出,再被锦衣郎君用帕子揩去。

 

徐道运未曾与这位来路莫名的毕家二少爷打过交道,坊间传闻,此人虽生的稠艳明丽,却秉性乖张,行事谬妄,纵是毕承晏这般宅心仁厚的长者,也几次三番叫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

 

可眼下瞧着,这人哪有半分修罗魔头的凶狠样子,急遑遑譬如丧家犬,榻上人每呕一口血,他就仿似损了半条命。

 

只见他小心褪去了伤者的衣袍,又遵医嘱将其抱于胸前,双臂自肋下穿过,禁锢住了气息幽微之人。

 

“二少爷,稍后你定要制住他,否则金针移位,大罗金仙也搭救不得。”

 

徐道运净过手,瞧了屏息凝神的公子一眼,扭头对侍从道:“取帕子来,为你家少爷擦擦汗,老朽真怕这个还没治妥,那个又吓出个好歹。”

 

趁诸人分神之际,徐道运拈针刺向紫宫穴,昏厥之人卒然一颤,失声痛呼,四肢如蜷弓身欲躲,却叫人牢牢遏住,硬生生又挨下三针。

 

“且按住他!”徐道运呼出口气,撤后稍许,叮嘱道:“一炷香之内,万不可妄动分毫。”

 

言罢,他径自去琢磨药方,徒留榻上二人好似玉雕石像般叠在一处。

 

侍候在侧的仆从又要为二公子擦汗,却被遣出房门去准备汤浴。如此屋中便只剩一昏一醒,一躺一卧的两人。历经几番变故,锦衣郎君这才得空好好打量怀中人。

 

当真奇也怪哉,这位清俊公子初初相见便出言不逊,拔剑相向,可他竟生不出半点恼怒。更甚者,见其走火入魔饱受苦痛,还恨不能以身替之……自己何时生出了这般慈善心肠?

 

“……还是你乃山中狐媚,专擅蛊惑人心?”锦衣郎君收紧臂弯,入鼻一阵幽甜。

 

他从未闻过此等异香,不由凑近了细细探嗅,却又捕捉不着。反倒瞧清了怀中人通身的细净皮肉,端的是一副冰肌玉骨。只可惜白璧生瑕,其上遍布星罗疤痕,刀伤剑伤鞭伤……深深浅浅,交错迤逦,好似海棠蒙雨痕,又如明月遭云蔽。

 

一时间竟叫他看得痴迷,稍有不察,丹田气海中便真气盈沸,直冲心神,颇费了些功夫才压制下来。

 

莫非当真是前世冤孽,专程来找他讨债?难怪总觉得此人面善……总觉得二人理应如此亲近无间,相偎相依。思及此,又是低头猛瞧,更喜其眉眼隽秀,口唇润泽,越发心生怜爱欢喜,就连岸边挨的那几声斥骂也拾出来回味,愈加笃定两人缘分匪浅。

 

不过他好似被误认成了旁人……锦衣郎君剑眉一蹙,怡然神态化作眈眈凶貌,旋即又被敛去,只余下一副纯然赤诚的无辜面容。

 

“分明是你先招惹我,”他望着怀中人不住轻颤的羽睫,笑道,“可莫怪我缠得紧。”

 

忽听得门外脚步咄咄,有人揎门而入。

 

“快,将三昧耶点上!”

 

原是那少年去而复返。他心急如焚也未通禀,闯进来便愣在了当下,怔怔望着榻上交颈而坐的两人,语不成调:“师,师……”

 

“你师父正在紧要关头,切莫吵闹。”

 

张成岭见那所谓的毕二公子出言稀松见外,便也冷了语调:“这是我师门故人相赠的奇药,速速点上。”

 

徐道运闻声而至,拿过药匣,取出墨色干花放于鼻下闻嗅,颔首道:“是了是了,有此一味神药,便可大好了。”

 

焚香燃花,幽香弥散。徐道运又取了两枚金针刺入周子舒的任脉,道:“此物可镇经脉,亦能惑心神,公子还是离开为妙。”

 

锦衣郎君却不肯撒手,反而拖过一只凭几,斜坐如玉山崔巍:“何惧之有?美人在怀,做鬼也风流。”这话说得轻浮已极,张成岭回头凝视片刻,容色几变,似是别有深意,最终也只是摇头长叹,只干巴巴道:“我师父名叫周子舒,稍后他若是……你且担待些。”言闭,飞快步出门去。

 

徐道运既称三昧耶为邪物,想必不容小觑,他运功护体抵挡了片刻,始终不觉有何异样,正纳罕着,忽听怀中人轻吟出声,不由低下头去,望见一双含情目。

 

云溶月皎,含睇宜笑,顾盼遗光。

 

当真叫人失言寡语,不知所思,唯余痴惘。

 

“怎么哑巴了?”周子舒轻笑,仰首凝望着面前人,又道:“上次相见不是还能言会道,非要去做神仙?”

 

锦衣郎君心头微动,顺势道:“岂不闻只羡鸳鸯不羡仙,若得一心人,便是两具枯骨又有何妨。”

 

“生生死死,全让你说了。”周子舒似是稍觉不适,刚想挪动,便被两臂箍住,不由道:“老温,你松开些。”又垂眸去看两人情状,却见自己袒颈露膛,甚是孟浪,登时羞恼:“温客行!青天白日你放肆!”

 

正要继续呵斥,又见胸膛上金针闪烁,顿时哑口,茫然失措:“怎么……我……何时……”

 

锦衣郎君见他气血催动,瞬息间金针已被逼出半寸,即刻一手封其周身大穴,一手抵上后背输送真气。

 

周子舒强撑着不肯睡去,眼睫震颤,眸光散乱:“你……”

 

终是抵不过药效,阖眼就范。

 

这一睡便是两日,若非张成岭太过牵挂,整日在榻边喋喋不休,只怕还要再寐上些时候。

 

“师父,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没想到徐圣手如此了得,若是按他开的方子调理,再搭配三昧耶之效,你的旧伤并非不能痊愈。”

 

披衣坐于窗边禅定之人闻言,一改昔日无关痛痒之态,启唇道:“如此也好。”

 

他们师徒游历山川一载有余,周子舒虽谨遵大巫叮咛调养休息,却少有如此通泰之时,张成岭见状,不禁笑逐颜开,失语道:“是甚好!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,解铃还须系铃人——”

 

未竞之言在周子舒的乜斜中戛然断落,少年垮下肩膀,恭敬道:“徒儿失言,还请师父责罚。”

 

“怎的,住了几日你便知是他了?”周子舒单手捏诀,将跳突真气再次压回脉海。

 

张成岭垂首摇头,不敢言语。

 

周子舒见状,亦不忍心苛责,若是连成岭都能确证,再做欺瞒亦是无用。“你无错,他正是。”

 

张成岭陡然抬头,大喜过望:“那,那可太好,太好了!”师叔尚在人世,师父便不会寻死……当真是老天有眼!他心潮激昂,已然隐有哭声,又生生忍住:“可师叔他……不记得了……”

 

周子舒默诵心法,又不应答。

 

少年面上喜色渐褪,心思电转,惊道:“师父,你莫不是不愿相告?!”

 

“我知他好,便好。”周子舒导引各路真气融汇,中有一脉乃温客行所输,被他运至丹田,封存于气海。

 

“世人悲苦,染著五欲,得忘忧恼,有如扫秽……还一方清净,有何不好。”周子舒徐徐睁开眼,眸似静水:“若无恩怨纠葛,他本就该做个逍遥公子。如今前尘往事俱化尘土,庸人何必扰之。”

 

张成岭默然半晌,忽的落泪:“那,那师父你如何是好?”

 

周子舒扫睫轻笑,仍道:“我知他好,便好。”

 

谁知年逾十六的少年反倒愈发心伤,涕泪难止:“……当真好么?我觉得不好……”

 

周子舒知他赤子心肠,未经情爱之人总是不知深浅,只当心之所向譬如婵娟,非盈即亏,却不知尚有参商。

 

他不知如何劝慰,便晾着抽抽噎噎的少年,正待开口,忽然听窗外有人朗笑。

 

“你怎么又欺负这小徒弟?”

 

正是温客行,非也,眼下他名唤毕长留。客行,长留,倒真是……极好。

 

张成岭见了来者,一抹脸面,背向他道:“我练功去了。”随即跑出屋门。

 

“欸,怎么跑了?怕我作甚?还能拐走卖了不成?”温客行单手支着窗棂,托腮笑看窗内人。“你可好些了?”

 

“有劳毕公子挂心,子舒已无大碍。敢问毕公何时返还?我等还需当面道谢。”

 

“他出城到庄子里去了,后日才回。”

 

“如此,我二人只好先行告辞,待毕公还家,定登门赔礼谢罪。”

 

锦衣郎君充耳不闻,依旧言笑晏晏:“确实该赔罪。”他伸手去托端坐之人的下巴:“与人相谈竟然闭目应答,好生失礼啊。”

 

探至半途的腕子被一把钳住,又倏然松开。周子舒仍是一副入定静坐的疏淡模样,只是掌心炽烫如炭。

 

“罢了,我有一问,倘若得解,我便不为难你。”

 

“公子请讲。”

 

“老温是谁?”

 

窗内菩萨乍然惊愕,惶悚失色,刹那间金身顿销,堕回凡尘。

 

偏生那恶鬼还要催逼。

 

“是温客行?可他又是谁?”

 

两人缄默相顾,周子舒忽而冁然轻笑,眸光似啼似谑。

 

“温客行啊……乃是故人。”

 

他如菩萨低眉,又若金刚怒目。

 

“是子舒的亡夫。”

 

-TBC-


阿絮内心:疯狂记仇.GIF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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