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温周】余孽

*伪小寡妇

*老温坠崖失忆,千里追妻



亥时三刻,惊雷炸响,张成岭陡然掀被而起,拢上外袍冲出房门,还未踏下廊庑,便听得豪雨瓢泼而至,瞬息浇透了晾晒在檐下的药材。

 

他匆匆抢过竹箕,将尚能入药的那些捡拾出来,余下的拢做一撮,不知要如何处置。他与周子舒客居广陵,为的便是摘采这应时草药,如今却损了大半。

 

身后门声吱呀,他回头见着来人,悻悻道:“师父,都怪徒儿大意,忘了将药收回屋里。”

 

“无妨。”周子舒移步至近前,抬手示意少年起身,并不去瞧散落满地的奇珍宝材,只道:“风雨大作,实难入眠,你且去将白日所学的剑招演练一遍与我看。”

 

张成岭领命,取了剑跃入院中,顿觉狂风倒卷,暴雨倾覆如斧钺加身,一招起手式挽出,长剑竟在空中咄咄震颤,唯有加灌内力方能稳下剑锋,可周子舒传授的这套《晦暝剑法》意在空灵,若是勉力硬来,反倒不能尽数施展。

 

少年明白师父是要考验自己,愈发小心拿捏,反而更是束手束脚,又叫风雨裹住耳目,一时间好生狼狈。

 

一套剑法舞毕,他转身拜下:“徒儿不才,仍未参透机窍,日后定鞭驽策蹇,将勤补拙。”

 

周子舒抄手步下回廊,张成岭即刻道:“师父,风驰雨骤,您还是——”

 

话未完,手中顿觉一空,长剑已叫周子舒缴了去。执剑人手腕轻转,撩开一霎雨幕,剑气如流云漫卷,为两人庇出一方清净之地。

 

张成岭看得呆愣,自从温客行罹难后,周子舒沉疴难愈,大巫再三叮嘱他务必静养,是故这一年多来,昔日叱咤群豪的天窗首领深居简出好似名门闺秀,说是养尊处优也不为过,即便传授武功,往往也只是空具象形,未遣内力。

 

怔愣间,周子舒已舞至十九式,但听他轻吟“日月停景,璇玑不行,回尸起死,白骨成人”,正欲催发脉海,却步伐一滞,乱了剑招,若非徒弟眼疾手快搀扶上去,定要跌倒在地。(注释1)

 

“师父,您无事吧?”张成岭忙护着人回到廊内。周子舒摆摆手,鬓角冷汗混着雨水蜿蜒而下,他扫了一眼被扔在雨中的长剑,摇首轻笑:“是我托大了。”

 

“您先换身衣裳,我这就熬药去。”张成岭也顾不得捡剑,从竹箕里抓了一把药材,转身往厨房走。

 

待到少年身影消失,周子舒方才勉力站起身挪回屋中,当年他强行起钉,经脉寸断,若非大巫竭力搭救,只怕早已入土……可现如今,和孤魂野鬼也无甚分别……他只待成岭长大成人,将师门祖业尽数交付,届时心无挂碍,才好潇潇洒洒去赴一场失期已久的死约。

 

他委顿坐在胡床上,只觉筋骨生疼。每逢阴雨天气,这满身旧伤便净会折磨人,入钉之处倒还好受些,毕竟只是楔入皮肉,倒是背上曾遭贯穿的两胛,发作起来有如万蚁啃啮,当真疼到了骨头缝里。

 

好在大巫临行前曾授他接续经脉的针术,施针时需以“三昧耶”为引,此药源自身毒国,药效虽佳却极易使人陷入幻梦,周子舒并不敢常用。可今日练剑岔了经脉,纵然服过汤药也难抑四下窜走的真气,无法,只得开匣取药。(注释2)

 

张成岭见周子舒碾碎了三昧耶,便自觉退了出去。他师父拢共只用过此药三次,虽可立竿见影治愈伤痛,然每每陷入幻境亦是磋磨。

 

因有前车之鉴,周子舒只焚了少许三昧耶,奇异腥甜的气息袅袅腾起,将容色惨白之人笼进了缥缈烟雾之中。痹痛如泥牛入海,遁消殆尽,温润真气游走奇经八脉,神智却仿似被一线丝绳牵引,于虚空中悠悠荡荡不知所往……

 

为了抵抗三昧耶的幻象,周子舒一面运功一面默诵经文,方背至“由坚执持远离心故,心如幻者,亦复远离”,便听得有人在耳畔轻笑。(注释3)

 

……还是来了。

 

他并未抬眸,早知来者是何人——还能是何人,冤家又来讨债。

 

“……远离为幻,亦复远离;离远离幻,亦复远离。得无所离,即除诸幻……”

 

“欸,别念了,实在没情没趣。”那幻象挨得更近,衣袍婆娑,在周子舒近侧坐了下来。“你许久不来看我,我好生想你。”

 

“……譬如钻火,两木相因,火出木尽,灰飞烟灭;以幻修幻,亦复如是……”

 

“阿絮。”

 

只一声唤,便叫他睁开了眼。

 

佛曰:诸幻虽尽,不入断灭。

 

他确实好久未焚三昧耶,只因上次于幻境中目睹温客行的尸身化为白骨,几欲自绝心脉相随而去,幸而入定后周身大穴封禁,任在梦中如何折腾,真身也不动如山,这才保住性命。

 

“我并非成心不见你。”周子舒垂眸,目光落在膝头交叠的手上。“我于尘世尚有牵绊,只待成岭长大,便去寻你。”

 

“我幼丧怙亲,不忍成岭也受其苦,他又旁无弟兄,若藐然一身,委实可怜。“

 

“罢了罢了,早知你心软。”那幻象勾着他的手指,如把玩一件上等美玉。“你可怜这个,牵挂那个,怎的不来疼疼我?”

 

纤长手指猛然一缩,刚要撤回,却被紧紧攥住,周子舒抬头撞见一双含怨眼眸。幻境中人似笑非笑,明隽面容逼至近前,若非无有吐息,几近可以假乱真。

 

“当日大仇得报,你却不来见我……阿絮,阴曹地府里的油锅还等着咱俩呢。”

 

不待周子舒应答,温客行又换了笑颜,亲亲热热揽过他肩头:“待受过油炸之刑,了结生前孽障,咱们就到人间做自在野鬼去!我可不许你投胎,来生来世都是骗人的,我只要今朝今夕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“可只做鬼也不好,我们阿絮明明就有一副菩萨心肠,不若修道去,做一对神仙眷侣……对,这般才好。我不要你做那人见人怕的厉鬼,我要你朝登九天梯,暮归紫云山,逍遥似神仙。”

 

周子舒不由莞尔:“又撒癔症。”

 

“你快应我。”

 

“……应你。”

 

“如此乖巧,为夫甚是受用。”那幻象俯身,作势要偷香。明知皆为虚妄,周子舒却如被点了穴道般难动分毫,任其狎昵。

 

哪知触及一片冰凉,周子舒遽然心惊,抬手推拒,却扑了个空,他又急惶惶去抓,可面前早无了人影,只余下茫茫雾气。

 

灯花爆裂,扑簌作响。

 

入定之人猛然惊醒,香盘中的三昧耶早已燃尽,守在门外的张成岭闻声叩门而入,夜风流窜,吹散了余烬。

 

“师父,您现下如何?”

 

周子舒收掌运气,经脉中的滞涩已消减大半,只是心口如坠了千钧巨石,俯仰间钝痛难弭。

 

张成岭见状,便知家师又于幻境中与故人相会,欲出言宽慰却不知从何说起,局促半晌,只得躬身告退,方退出三步,又一撩衣袍跪了下去。

 

“师父,大巫曾言,幻象中的所见皆由心生,成岭不敢妄自揣测,可若是……若是师叔尚在,想必也不愿见您为心魔所苦。”

 

周子舒仍阖着眼,良久方道:“为师知你纯孝,只盼能早日成器,负起重任。”

 

少年叩首退下,心中更苦,想必周子舒早就发觉了他刻意装愚扮傻一事……他也是无计可施方出此下策,他每多一日庸碌,周子舒便于尘世多一日逗留。

 

本以为时日久了,周子舒或能淡泊死志,谁料春去秋来,反倒越发像个未亡人。

 

情之一字,竟是这般诛心销骨吗。

 

夏日短,秋未迟,又是一年八月既望。早早便听说中秋之时乃有大潮,周子舒耐不住宝贝徒弟的再三央求,应允一同出城。

 

是日江边铺彩搭锦,陈设百戏,倾城之众竞相争看,摩肩接踵者绵延十余里。师徒二人初来乍到,随着观者挤在一处开阔地,虽能饱览胜景,却立脚艰难,不多时已有数人失足落水。

 

忽听得山崩之声,众人齐呼“大潮至”,周子舒举目望去,只见一脉银山自海面奔袭若飞,潮头有数丈之高,瞬息已到面前。众人惊叫不断,前拥者攘攘,后退者熙熙,间有稚童跌倒在地,被人墙轧住,挣扎不起。

 

周子舒自是不能见死不救,他拧腰拂身,似游鱼般穿梭于人群中,一臂展开格挡,一臂捞起稚子。那小童已被吓得失魂,被抱在怀中才放声大哭,周子舒顾此失彼,被人潮揎得身子一歪,那孩童更是惊惧,死死揽住他的脖颈,蹭掉了发中玉簪。

 

周子舒心神大震,却无暇他顾,眼睁睁瞧着那一点玉色滚下江岸,淹没在滚滚波涛中。

 

“师父!”张成岭拨开人群挤到跟前,却见周子舒怔怔望着潮涌发呆,便扯了人往外冲。“他们说今年潮头甚大,过于凶险,咱们还是尽早回去。”

 

“不能丢……”周子舒反手将怀中稚子塞给徒儿:“带他去寻家人。”

 

“您去哪儿!”张成岭急道。

 

周子舒未应,腾身跃起,足尖在人群的肩上、顶上轻点,好似凌空仙鹤一般踏波而去,又闷声沉入水中。

 

大潮之日,江水浑噩,泥沙俱下,难辨分明,要在恶浪中寻觅一支玉簪,不啻于大海捞针。纵然周子舒极擅凫水,几番沉浮搜寻下来,也难免体力不支。

 

直到岸上喧嚣渐歇,他才踉跄上岸,行了几步,似是不甘仍要折返,却叫人一把拉住。

 

“师父!”张成岭心急如焚:“您这是做什么!”

 

周子舒仰面紧闭眼眸,攥紧双拳,忍下满腹悲怆,喃喃道:“早该玉碎……早该玉碎!”忽又凄凉苦笑,连连摇首:“他是在催我啊……催我呢。” 

 

语毕,折身便走,张成岭叫这一番变故唬住,话也不敢乱说,只跟在身后一迭声喊着师父,却始终未得响应。

 

忽听得身后有人叫喊:“恩公留步!”

 

几位乡绅打扮的男子追赶上来,纳头便拜:“多谢公子仁义,救下犬子一命!”

 

周子舒仍是目不斜视,好似周遭浊世都与其再无干系,行出几步,又被追上。

 

“公子侠义,鄙人愿舍家财一半报答!”为首之人瞧着约莫四十开外,方口阔鼻,甚是英伟。

 

张成岭拦不住周子舒,便冲那几人摆手,道了一声无须多礼,又去追赶师父。

 

“恩公若是不屑金银,可否告知名讳,鄙人愿为您立一座生祠,以尽结草衔环之心。”

 

周子舒闻言站定,扭头看向张成岭,攒眉道:“成岭,我都没为他立下牌位。”

 

张成岭只觉脑中嗡鸣,他师父这模样……分明是执念太深,灵台蒙尘……一时语塞,呐呐道:“师叔他不在乎这些……”

 

那几人见周子舒终于停步,团团围了上来,领头人对着远处招手:“你这做叔叔的又到哪处浪荡去了?还不快来答谢搭救阿伽的义士!”

 

周子舒仍充耳不闻,张成岭闻言瞧去,遽然变色,张口却不能言,抖着手摸到师父衣袖,僵硬拽动。

 

“……师,师,师……”

 

周子舒被他叫回三分神志,敛容望去,登时一震,双眸星颤,不由后退半步,面上血色尽失。

 

来人行至近前,拱手道:“在下广陵毕氏子弟,多谢二位搭救我那侄儿。”其人英姿佚貌,气宇倜傥,行动间别有龙章凤姿之态。

 

来人遭四道如炬目光死死钉住,仍自得依旧,倾身笑道:“可是不才生得青面獠牙,吓着公子了?”语毕,颈间陡然一紧,叫人攥住了前襟。

 

“你是谁。”

 

这三字喑哑难辨,似是抖落心肺吐出,若非两人几欲面皮相贴,定要错漏。

 

锦衣郎君心头微动,倘使旁人胆敢如此失礼,早被拧断了头颅,可眼下他非但不恼,反而莫名有些欢喜。

 

“不才乃广陵——”

 

“闭嘴。”

 

周子舒打断他,手上又紧了三分力道:“说真话。”

 

“公子息怒!”领头人作揖恳切道:“可是家弟有何差错,惹怒了公子?如有怠慢还请见谅,莫要动手啊。”

 

周子舒眸光明烁,冷笑道:“家弟?他是你弟弟?”

 

“正是。”领头人一口应下。

 

“师父……”张成岭稍稍冷静,劝道:“天下容貌酷似者自古有之,何况还有易容一说……”

 

“他未易容。”周子舒的目光一错不错,似是要将面前人刮下一层皮来。“你不说?”

 

“公子,是你不让我说。”锦衣郎君失笑道。

 

“好,好。”周子舒松开手,倏然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当空劈下,裂帛之声紧随响起,竟是划开了俊俏郎君的衣衫。

 

诸人登时愣在原地,幸而行凶者力道拿捏精微,锦缎尽破而皮肉无碍。周子舒寸寸端详袒露之处,神色渐趋惊疑。

 

“……怎会……”温客行乃习武之人,身上多有创痕,每处他都记得分明,可眼前人肌理平整,未见分毫疤记。

 

然而这副容貌根骨,他断然无从错认……怎会……是耶?非耶?人耶?……鬼耶?还是早就投胎转生,不愿再枯等?

 

突缝大变,周子舒一时心绪浮乱,气息失调,方才在江水中强抑的气血于丹田中奔逆,如溃堤之潮,直冲心脉。

 

“师父——!”

 

张成岭惊呼失声,未及伸手,吐血之人已被锦衣郎君抱了满怀。

 

-TBC-

注释1,化用自《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》。

注释2,取自佛典“三昧耶戒”,身毒,即印度古称。

注释3,出自《圆觉经》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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