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温周】余孽(04)

*伪小寡妇

*老温失忆,千里追妻


广陵有酒,名云液,诗曰“闲倾云液十分日,已过浮生一万年”,足见其酣醇绵香。之中又以烟波楼所酿最为上品,当垆者乃胡姬也,年逾三旬而风姿未改,因嫁于掌柜沈翁,乃唤沈娘子。

 

沈氏无子,每于仲秋拜月,十年未有断绝。今夜本欲早早打烊,却偏有那冥顽酒徒耽搁不去。眼看香果透冷,素晖东坠,沈娘子只得趋步上前,颁下逐客令。

 

“毕二少爷,今年的新酝可还称心?”

 

她脸上堆笑,心中却犯起嘀咕:这两位客官勾留已久,共处一案却各饮各的。那毕二少爷倒还随和些,偶有笑语出口,全然不似另一位俏郎君,仿若染了通身的落拓失意,叫人望而生畏。

 

“这酒色白如玉,味甘似醴,实乃佳酿。周公子,你意下如何?”

 

那冷俏的周公子浑然不予理睬,仍兀自举杯,对月相邀。

 

“毕公子喜爱便好。奴家这就遣人送十坛到府上,聊谢令兄与您的时时照拂。”沈娘子言罢,即刻唤来跑堂,吩咐其备马送酒。

 

温客行抚掌大笑:“甚好,敢问店中可有纸笔?如此良辰美景,小可不免诗兴大发。”

 

此言一出,总算博得美人一顾。周子舒攒眉望来,他岂不知温客行腹中有几两墨水,平素里附庸风雅舞文弄墨也罢了,怎生还要作诗?难不成撞坏脑子便可出口成章,妙笔生花了?

 

锦衣郎君得了心上人回顾,更是成竹在胸,当即提笔挽袖,挥毫泼墨。

 

周子舒俯身望去,但见纸上四行诗云:月出皎兮难盈手,素娥长恨堪蹉跎。便是店家不留客,也曾与君共邀酌。

 

虽有摘挪典故之嫌,却也与此情此景相符,还不忘臊一把驱客的酒家,当真刁钻促狭得很,半点不肯吃亏。

 

沈娘子面上困窘,连连赔笑:“毕二少爷既然雅兴未艾,何不携友回府,通宵畅饮?”

 

温客行吹干墨宝,卷了几卷收入袖中:“我何德何能请得动周公子这尊大佛呢。”


言罢,又煞是埋怨地望一眼身边人,叹道:“花好月圆夜,我却只得了一个‘滚’字,此情何堪呐!”

 

沈娘子多年周旋于酒肆中,何其人情练达,即刻觉出两人隐有风情月思之意,暗叹自己合不该掺和进这糊涂事里。好在那周公子也并非郎心似铁,闻言眉目不禁涩然,已是动容。

 

便见那锦衣郎君愈发卖乖:“不妨如实相告,我去年遭难,失了记忆,也不晓得往年如何过节……可曾赴宴会友?可曾泛舟画舫?亦或寻一知心人,举杯痛饮?”


他长叹道:“想来亦不尽然。这一年来我居家休养,却无旧友登门寻访,除去亲眷,这广陵城中竟也无人与我相识……难不成我先前是什么修罗魔头,人人避之不及?”

 

周子舒断然听不得他自贬自污,更见不得他寥落,顿时心绪糅杂,忖道:确是我大意了,温客行陡然失忆,必定彷徨,他又本性孤高,一时半刻难与旁人交心。今夜乃团圆佳节,他却只身外出,想来在毕府亦是块然独处……我自悲苦,何必迁怒这无辜傻子,叫他更添寥落?

 

思及此,不由出言劝慰:“我可未见过你这般痴蠢的魔头。”言罢,起身对沈娘子道:“多有叨扰,还望见谅。”

 

转身行出几步,便听得身后步履颠颠,酒瓶咣当作响。周子舒站定回首,只见温客行两手各拎一坛酒,笑道:“你看这月色尚好,我们何不寻个自在去处,继续把酒言欢?”

 

这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倒是没忘,他拢共不过说了一句好话,怎就成了“把酒言欢”?

 

许是见他迟迟不应,温客行又耷下眉眼:“那允我陪你回去可好?”

 

周子舒仍是不语,却也未出言推拒,只徐徐踏月而归。


温客行跟在他身侧,只觉得这人在水镜清光下愈发玉骨仙姿,安步徐行间博带当风,缓衣绰约,当真似出岫青云,月下姑射。

 

积存了满腹的旖思堵在心头,无处宣泄,好似不管讲什么都像花言巧语,只会折损了这人的清骨。若说施针那日他是一见倾心,情难自禁,此刻便是情之所钟,思之如狂。

 

温客行憋得急了,不免脚步重踏,引来周子舒侧目。

 

“我……”他张口欲言,又深感心头空落,似是灵台方寸俱不清明,三魂六魄全失归引。

 

“周……”一声“周公子”又折在齿间。非也,非也,不应以此唤之,不应,不应……纤介之差,谬以千里,他只该……

 

“你怎么了?”周子舒见温客行频频失语,神态混沌,不由急道,当即伸手扣其脉门详探。

 

……他只该唤他……为何?为何?

 

温客行被扼住脉门,渐次回神,不知怎的,便觉好生委屈:“……你可有字?”

 

周子舒怔住,又听温客行喃喃道:“不妥,我没有字,你若相告,我却没的交还了。”

 

指下脉象渐趋平稳,周子舒放开手,只觉心口酸涩。他见不得温客行负屈抱恨,好似稚童凭白短了旁人一头,便道:“我亦无字。”

 

温客行斟酌道:“那我唤你子舒可好?”他举手亮出腕子:“我们已有肌肤之亲,合当以名相称。”

 

周子舒唯恐他再有异动,只得默认,转身疾步向别馆走去,心中暗道:温客行往日里虽生性乖戾,却并非无有定性,先前于毕府也曾真气肆泄,眼下又好端端的魔怔起来……莫非坠崖后仍有隐疾未愈?若如此,需寻个由头让那位徐大夫也为之诊治一番……万一甚为棘手,便亲自前往南疆请乌溪出山,总归不能让温客行落下病根。

 

思量间已行至别馆。张成岭不知何时醒了,正守在门口,见他回来,赶忙迎上前。“师父,这三更半夜的您到哪儿去了,可急死徒儿了。”

 

“你这做徒弟的怎么还管起师父来了?”温客行把手中的两坛酒塞与少年:“替我存好。”又转而道:“子舒,你且早早休息,改日我再来寻你把,酒,言,欢。”

 

张成岭怀抱陶坛,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几道来回,终是吞下诸般疑问,折身返回院中。周子舒紧随其后,阖上门户,方道:“何事慌张?”

 

成岭素来稳重,若非有要事,必不会如此心急。

 

张成岭自怀中取出一枚小指宽长的竹筒,递与家师:“信鸽我已放了。”

 

周子舒见之,不由敛容正色,取过竹筒,倒出其中秘信,阅后放于灯上烧毁。

 

“师父,可是他们找来了?”

 

周子舒坐于桌边不语,良久方道:“明日一早,你我便离开广陵,记得将此处屋舍付之一炬。”

 

张成岭恻然垂首,这一年来他与周子舒游走大江南北,除去寻药,亦为避祸。晋王缠绵病榻,自知命不久矣,遂颁下诏令:但凡皇室宗亲,谁能取周子舒项上人头,便将王位传与谁。如今诸王割据纷争,独以晋王为大,若能承袭其位,称帝指日可待。是故赫连宗室无不处心积虑,倾巢而动。

 

周子舒踱至窗前,默然思量,与江湖为敌,尚可一战;与晋王为敌,拼死勉胜;与天下为敌,不若玉石俱焚。


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,原想着只待成岭可独当一面,便舍身赴死,既可保徒儿安宁,亦可随温客行而去。

 

谁知……谁知。

 

“师父,”张成岭踯躅道,“当真要走?”

 

“走。”周子舒已然做了另一番计较:“去南疆。”事出突然,不若顺势而为,径直南下拜访乌溪,请其拨冗北上,为温客行诊治。

 

张成岭默然,又道:“那这两坛酒……”

 

周子舒行至桌边,伸手轻抚封泥,细语道:“明日便用这两坛酒引火吧。”


言罢,向内室走去,却听张成岭在背后扬声道。

 

“徒儿觉得不妥。”

 

周子舒站定,回过头来。

 

张成岭攥拳,迫声道:“为何……为何不将一切告之师叔?师父今日与他一道回来,徒儿瞧见,您分明心生喜乐。师叔纵然失忆也未改心性,仍钟情于您……更不会惧怕追剿。”


话至于此,已是极为不肖不敬,张成岭暗自咬牙,一撩衣袍跪了下去:“我知师父用心良苦,宁愿独吞苦果,也要庇护师叔不沾风霜,可倘有一日他记起来了,又如何自处?”

 

夜风呜咽,铅云蔽月,室内陡然昏晦。

 

张成岭瞧不清恩师面容,只闻其吐息促涌,似是大为光火,可顷刻间又索莫乏气,缓声道:“先前所摘草药还余下多少?”

 

张成岭不解其意,回道:“不足三两。”又道:“师父,不如再留几日,我明日再去采些。”

 

“此药名为‘月夕’,只因八月十五一过,便根生剧毒,采来亦是无用。”

 

“叶依旧,花依旧,只是时移世易,便已非所求。”

 

见少年似有顿悟,周子舒又道:“我们为何远赴广陵寻药?”

 

“因为月夕只长在鹿台山。”

 

“正是,即便你将此药栽于瓮中,也无法移植他处。非鹿台之云雾,非鹿台之雨露,非鹿台之水土……生出来的花,便非鹿台之月夕。”

 

张成岭听至此处,登时通明。


他师父心悦的乃青崖山鬼主温客行,是与周子舒相逢于茫茫人海,相知于血海深仇,相守于刀光剑影之中的温客行。倘若失了这些,就是失了他们的云雾雨露,即便本性仍在,也总归是……花非花,叶非叶了。

 

见少年颓然悲切,周子舒走至近前,抚顶道:“你这傻小子,为师还没哭,你哭什么。”

 

张成岭抽噎道:“我替师父哭。”

 

一灯如豆,照得方寸,照不得人心。

 

翌日卯时,天降秋雨,张成岭着实费了些力气才点燃明火,两人看护着烧了半个时辰,这才打马远去。

 

眼看便要行出广陵地界,周子突然扼下马缰,冷声道:“竖子来得倒快。”


稍纵之间,已有十数位甲士从道旁窜出,亮明刀刃,合拢逼近。

 

周子舒瞬息自马上跃起,旋身展臂,藏于袖中的暗器连发迸出,弹指间已索三人性命。


余下死士见其威力,不由心存忌惮,周子舒回身落地,一手抽出腰间软剑,一手佯装仍要发射银针,步伐如灵蛇疾行,又取两人首级。

 

带头刺客瞧出门道,向手下呼曰:“他内力困殆,只求速战,拖住他!”

 

余下八人即刻变幻阵型,每每双人齐攻,稍显疲态便换下阵来,又有二人接续而上,只为虚耗周子舒的真气。

 

如此一番缠斗,虽又有三人毙于白衣剑下,却果叫他们得逞。


张成岭眼见周子舒不支,也顾不得家师的再三告诫,揉身搡入阵中。刺客只为取周子舒人头,本不欲多事,可见其分外顾及少年,便合力扑杀张成岭。周子舒为护爱徒,更是左支右绌。

 

眼见张成岭后背受敌,周子舒不及多想,白衣剑脱手掷出,银光闪过偷袭死士的咽喉,登时血溅五步。虽力救徒儿一命,他自己却没了兵刃,愈发沦为下风。

 

恰遭迎面斩来一柄金环大刀,周子舒退无可退,只得灌注内力于双手,以掌风相抗。电光火石间,突有一物劈空击来,打在刀背上,逼得刺客连连后退。

 

周子舒凝神看去,竟是一块陶片。

 

鼻端继而嗅到丝丝酒香,霎时明悟,正是早上摔碎的云液酒坛。

 

再一抬头,便见温客行奔至近前,单手成爪,扼住一人颈项,生生拧断。又抬脚踢起落地软剑,一手握住,反身挑刺,洞穿一人胸腹。

 

胜负俄顷已定,余下的三人瞧清来人者,不由面色遽变:“温客行!?你不是死了!?”

 

领头死士呼号一声,抛下烟雾弹,飞速遁走。

 

“师父,您没事吧!”张成岭拔腿跑向周子舒,却见他已被扶住。

 

“……多谢。”周子舒还要言语,已叫温客行迅疾封点大穴,动弹不得。

 

锦衣郎君面颊染血,被他并指揩去,容色吊诡:“我长得便与姓温的如此相似?”

 

周子舒垂眸。

 

“周子舒!你真当我痴傻不成!”温客行勃然变色:“一个两个见了我都喊温客行,偏偏我还记忆全失……这体内真气少说已练了十年,整个广陵又无一人与我相识……你还要瞒我?!”

 

-TBC-


失忆真正的狗血之处在于,我知道我是他,却不是你爱着的他,但我终究还是他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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