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温周】余孽(07)

*伪小寡妇

*老温失忆,千里追妻

*4.5k


此地荒村地处两州交接之际,常年兵连祸结,去岁又遭蝗灾,早已人烟断绝,好在残存的断壁颓垣仍可遮风避雨。


张成岭草草打扫干净一间茅屋,又燃好了火,却迟迟不见师父与师叔归来。他心中忧急,正要出门去寻,忽听得空中传来铮铮金鸣,夹杂着咄咄风声,似是正有人一路打斗而来。

 

少年即刻戒惧万分,气运双拳,避身于蓬门之后,透过门上裂隙向外张望,只见皎皎明月下一白一檀两道人影踏空相搏,倏然逼近。再聚神细察,竟是叶白衣与温客行。

 

张成岭一时呆怔,这般境状倒是似曾相识,只是叶白衣为何现身于此?他那失忆师叔怎生又与之结下了梁子?

 

眼看二者缠斗不休,他身为师侄自是不能坐视不理,方推门而出,便见自家恩师手提几尾鲜鱼,闲庭信步般徐徐行来,似是对头顶酣战全然未觉。

 

“师父,这是怎么了?”

 

周子舒抬头望去一眼,道:“你师叔在茶楼酒肆里听了些江湖轶事,对叶前辈成见颇深,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。”言罢,将鱼递给徒儿:“洗剥干净,炖汤喝吧。”

 

张成岭见师父不愿详谈,也按下不表,只道:“您不管管?”

 

周子舒道:“未动真章,随他们闹去。”

 

张成岭闻言,又扬头端详片刻,随即会意:二人虽阵仗颇大,但都拘着气力,未使杀招,只点到为止。如此他也放下心来,取了濯洗干净的炊具,提上鱼自去备食。

 

周子舒脚下斜立着一块倾翻的磨盘,他拂去其上尘土,翩然坐下,时而望月,时而望人。


倒不是他成心对徒弟有所隐瞒,只是此番动武的起因太过荒唐。温客行不知听了几道贩子的武林话本,认定了叶白衣曾屡次三番棒打鸳鸯,再加之听信了成岭前些时日所言的三清山修道一事,更是对叶白衣有切鈇之疑。

 

方才在溪边,他一声“叶前辈”将将出口,温客行便如护食鹰隼般夺身而出,字字句句皆是冒犯。那叶白衣又岂是忍气吞声之辈,当即扬言要替天行道,如此这般你来我往,全如小儿斗气,毫无涵养可言。

 

顷刻间,那二人已拆了半百余招,周子舒见温客行已经左支右绌,便敛目扬声道:“老温。”

 

温客行随即分神望来,本欲收手,谁知叶白衣偏不肯遂其所愿,依旧出剑如飞。周子舒暗叹一声,只得抚上心口,佯做病痛,这才迫得二人齐齐作罢。

 

“阿絮,可是哪里不妥?”温客行掠身降于周子舒跟前,急急问道。

 

叶白衣紧随其后落地,蹙眉道:“你怎么又搞了一身伤?”言罢伸出手去,意欲为其把脉。

 

温客行横扇阻挡,剑眉扬轩:“做甚么动手动脚?”

 

周子舒本只是作假唬其停手,眼下倒真有些头痛,一手握住温客行腕子,捺下其臂,款声道:“叶前辈,此事说来话长,容我稍后详禀。”

 

叶白衣不耐道:“有甚么好详禀的,十之八九与这小子脱不开干系。”

 

此言倒是一语中的,然温客行再是懊悔,也不容旁人置喙己私,正欲反唇相讥,又叫周子舒拦下:“老温,叶前辈与你我先人渊源匪浅,亦屡有恩馈,莫要冲撞。”

 

温客行记挂周子舒伤势,索性不再理睬那不速之客,只连声道:“等用过餐食我便煎药,若实在熬不住,三昧耶还剩了几棵,我这就去取来。”

 

溶溶月轮之下,锦衣郎君眉宇倜傥,尽是拳拳盛意,周子舒不由展颜笑道:“不碍事了。”


他见温客行打斗时面颊染尘,便抬手为之拭去,问道:“我方才观你运功,真气已能盈收自如,怎不早些告诉我,害我一直扰心。”

 

温客行哗啦展开折扇,挡在二人面前,窃笑道:“若是如实相告,你哪还会夜夜陪我调息?”

 

这话自是避不开叶白衣的耳力,他登时疾首蹙额,重剑斜刺,撩出一抹剑气击在扇面上。“不成器!真是傻儿有傻福,天公疼憨人,摔坏了脑子还能哄回娘子。”

 

周子舒叫这话臊得耳热,更怕温客行拗气,再说出什么不成体统的孟浪言语,立时抢道:“成岭,还不快来见过你叶前辈。”

 

众人用过饭食,这才得空围坐攀谈,遂知与叶白衣相逢并非偶遇。

 

“北方诸州已是烽火连天,赤地千里,赫连宗室气数将尽,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晋王铁了心要拉你陪葬,不仅诏谕朝廷缉拿你,还在民间悬红万金取你性命,武林中不乏揭榜者。”叶白衣纵游山河,实不欲多沾俗务,可惜既已入红尘,自当多牵绊,周子舒与温客行均为故人之后,他再是如何逍遥,也不能弃之不顾。

 

“我遂来寻你,谁知半路遇上几个官家豢养的蠢材,又从他们口中得知——”叶白衣瞥向温客行,继续道:“某个已然入土的兔崽子又活蹦乱跳出来为祸人间了。”

 

叶白衣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,递给周子舒:“我宰了那些死士封口,从带头人身上搜出这个,你且看看,是否熟识?”

 

那令牌乃玄铁所铸,通身黝黑,背刻九尾四耳的凶兽,正面乃一个“镝”字。

 

“不是晋王人手,”周子舒思忖道,“此乃猼訑,上古异兽,书载‘若欲不恐,厥皮可佩’……鲜卑吐谷浑部有一悍族,尝拜此物。”(注释1)

 

叶白衣与温客行对望一眼,他们一者久居空山,一者失了记忆,对朝野局势并不十分通悉。周子舒继而阐道:“前朝六镇遗民甚广,吐谷浑立足陇上,多与别国和亲,晋王三子娶的便是吐谷浑之族女。”

 

“他并非嫡子,本无继位之望,可晋王颁下敕令,赫连宗亲凡能取我人头者便可承袭大宝……这本是驱虎吞狼之计,他竟信以为真,与吐谷浑暗通曲款……根本就是开门揖盗。”

 

周子舒虽已心死庙堂,然并未丢了家国担当,何况主上昏聩又与社稷危厄亦有所不同。

 

他捏紧那令牌沉思不语,所念所想俱是忧国恤民之事,不禁心潮翻涌,额角沁出细汗。忽而手中一空,叫温客行打了岔去。

 

“阿絮,”温客行转手将令牌抛与张成岭,端来药碗道,“先服药。”

 

“这天下兴衰分合,岂是你一人能左右的,”叶白衣帮腔道,“我避世百年,山下已历经数朝更迭,胡汉纷争,拔帜易帜,尽在旦夕之间,你不过血肉之躯一介布衣,还想殉国不成?”

 

这话虽在理,落入温客行耳中却总不是滋味,他挪身蹲在周子舒身前,将叶白衣挡了个严实,道:“你且宽心,又不是什么登天的难事,那小晋王既想出驱虎之策,我们亦可借刀杀人,鹿死谁手还未可知。”

 

言罢,不待周子舒细问,将药碗举至其唇畔,哄道:“不过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,当务之急是先治好你的心脉。”

 

“还有你那脑子。”叶白衣凉凉道。

 

眼看温客行面色耷沉,周子舒立时接过碗来,将药汁一饮而尽,又直言口苦,让温客行取糖来吃。

 

几人各自略作休整。若是往日,待张成岭安寝后,温客行便与周子舒寻一处僻静地一同调息,只是今日却格外难偿所愿。

 

“阿絮,怎么多了个人,你就与我生分了?”温客行将人拽出门外,叨叨追问。

 

“往日同你运功,是助你驯化真气,如今既已大好,自当无需再多此一举了。”周子舒斜嗔一瞥:“真当我不知你打的甚么算盘?”

 

他二人抵掌运功,内息缠绵,譬如欢喜合修,自是别有意趣。可调息疗伤这番说辞糊弄成岭倒也罢了,于叶白衣面前便无从遁形。

 

温客行被点破了心事,只得装傻一笑:“管他作甚,你我之事,天地做主就够了。”

 

周子舒向来拿他这厚颜憨态没辙,抬手为其轻捋鬓发,笑道:“他到底是长辈,同行坐卧需有度。”

 

言罢,又陪着温客行说了许久软话,这才哄得怏怏不乐之人平息心谤。

 

此后几日,四人结伴上路,期间叶白衣也为温客行诊验过,亦是无从下手。

 

“他这毛病不在身上,”叶高人抱臂踅摸道,“他通身经络和畅,肌骨勃劲,内息丰厚,壮得跟头牛也似。”

 

温客行闻言一把展开折扇,招摇自矜,转头望向周子舒,却见其未置一顾,仍是满面愁容。

 

“那要如何是好?”

 

叶白衣频频摇头:“奇也怪哉,若说他是神智受损,这瞧着也不傻……莫非是堵了心窍,三魂六魄少了一缕。”

 

温客行“唰”地收扇,回道:“我看你才是缺了心眼。”转而宽慰周子舒道:“你莫急,我定能想起来。”

 

周子舒捉住温客行腕子,启唇笑道:“事到如今,能得你全须全尾相伴,我已知足。”

 

饶是叶白衣见早识过两人藕丝难杀之态,也不禁愁眉苦脸,扯过张成岭问道:“你跟着这样两个老不修,如何打熬下来?”

 

张成岭乖觉道:“先前有些难熬,万幸眼下有您一道分担。”

 

既然叶白衣亦无解温客行的失忆症,四人只得继续南下。一路上纵然晓行夜宿,规避人烟,却仍是屡遇敌袭,幸而来者均不成气候。


是日抵达饶州地界,入了鄱阳县,温客行携成岭出去采买一应物品,周子舒不宜露面,便歇在客栈中。

 

叶白衣推门而入,直言道:“我要先走一步,你同那俩傻小子知会一声。”

 

周子舒似是早有所料,倒了杯茶,敬道:“此乃本地特产白眉,不若品品再动身。”

 

叶白衣接过,扬脖饮罢,叹道:“还是你小子最有心,不枉我忙前忙后。”

 

“叶前辈可是要先行前往南疆,邀迎大巫?”

 

“正是。”叶白衣把盏道:“风声外泄,追兵只会一日多于一日,你的心伤又务需静养。此处离三清山不远,只需一日脚程,你们可暂避于山上观中,等我接来大巫,也好将你们这一双病秧子齐齐治了。”

 

周子舒躬身长揖:“叶前辈大恩大德,子舒感激不尽。只是老温与我都并非安坐待毙之人,恐怕恕难从命。”

 

“糊涂!”叶白衣一拍桌案,道:“朝廷走狗,江湖败类,都杀红了眼要取你首级,你又负伤在身。怎么着,是不怕拖累温客行与张成岭,还是想要另做打算?”

 

周子舒长身而立,风仪济济,不矜而庄:“子舒从不畏死,唯恨不能死得其所。”

 

叶白衣打量他许久,忽而讥笑:“你不畏死,只是眼下未必舍得死。”

 

“好好给我上山待着!若是出了差池,我可懒得替你收拾烂摊子,更拦不住温客行发疯。”言罢,扔下一物,立时拂袖而去。

 

周子舒拿起落于桌上之物细瞧,乃是一张绢帛,其上所绘一副玄门阵法。他并不精通奇门遁甲之术,钻研许久,亦未参透。

 

待到温客行返还,周子舒便将叶白衣辞别一事如实相告,却掩下了三清山未提,只因温客行对此相当忌讳,他又何必去触这霉头。

 

可惜人算不如天算,那绢帛偏生叫张成岭瞧见了去。少年出身名门,幼时曾随家中女眷参拜道观佛寺,只消一眼便认出其上所织云纹乃道家符篆。

 

温客行闻言,当下面色一变,抢过绢帛细看。他失忆后为探寻功法根源,也曾研习术数,心中几番推演,缓声道:“阿絮,你从哪儿得的这东西?”

 

周子舒暗道不妙,强笑开口:“你莫要多想,是叶前辈所留。”

 

“好……好好好。”温客行连连颔首,后退一步,举起绢帛,曼声道:“此乃阴遁之局,倘若布下,一入星门,世人难寻……阿絮,他给你这个做什么?”

 

周子舒再是了解温客行不过,此人越是轻言细语,越是雷霆暴怒,暗悔实不该欺瞒,迟疑道:“叶前辈叮嘱……我等可暂居三清山。”

 

言罢,但听几声轻笑,温客行扬手一挥,绢帛寸寸碎尽。

 

“我等?可你并未告之我等。阿絮可是动念了?想独自上山去,布下阵法,隐居避世,躲着我,不见我?”

 

“我当然不曾。”周子舒上前一步,伸手欲拽温客行衣袖,还未近身,便被怫然挡开。

 

“那你方才为何不说?”温客行转身背向而立,脊背耸然,恨声道:“你什么都不肯同我说。过去之事,我只从喜丧鬼和说书人口中听过一星半点……你与叶白衣畅谈,与张成岭默契,与我呢?”

 

“你不说,我只当你不愿说,便也不问。你可知,我比谁都更想忆起往昔。说来好笑,当我得知自身便是温客行之时……我憎恶他。”

 

“老温!”周子舒觉出面前人语出有异,即刻上前扳其肩背,倏然对上一双赤红眸子,已是入魔之兆。

 

“阿絮,你我于江边相逢之时,我不知你为何人,从何处来,历经何事,却已然倾心。”

 

“那你呢?你是为我动情?还是为昔日故人动情?”

 

“老温,你入执了!”周子舒厉声道:“你便是温客行,是我的故人。”

 

“我是吗?”锦衣郎君不屑一笑:“是哪个温客行?”

 

“想来你也是恨我的,恨我忘了你,恨我杀死了同你相知相惜相守的温客行……”

 

“……你那夫君。”

 

-TBC-


注释1:猼訑(bó yí)出自《山海经‧南山经》,它有九条尾和四只耳朵,眼睛长在背上。有人说取它的皮披在身上,就不知畏惧。


老温,心魔大炽。倒不是简单的吃飞醋,他是暂时还未完全把旁人口中的“温客行”与自身融合起来。就像忽然有人告诉你,你不是你,你是XX,换做谁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实感。

而阿絮又为了不使他徒添烦恼,很多事情藏着掖着不说。

日积月累,总会爆发。

虽然但是,叶白衣,瞧瞧你干的好事(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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