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文:(01),(02),(03),(04),(05),(06),(07),(08),(09)
———————以下正文——————
祈思节当晚的异动很快被镇压了下去。合着也不是什么惊涛骇浪,对外只说是虚惊一场。毕竟,比起被当场撞破的人族阴谋,风天逸的归来更加轰动朝野。
一时间诸方心思各异,称病不朝者有之;避重就轻者有之;漏液密谋者有之;试探口风者有之……朱墙内外全盯着轮番坐庄的叔侄俩,猜测着他们是恭谦礼让,还是要血溅华堂?
外界纷纷嚷嚷,处于风口浪尖的两任羽皇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,尚有心思来闲话家常。
“这些年你也不递个消息回来。”风刃品了口茶,看向多年未见的侄子。
“皇叔不是一直派人盯着羽还真么,既如此,又何愁没我的下落。”风天逸打量着阔别已久的銮殿御苑,乍一看,草木瓦砾同他离去时别无二致,然花已非昨日之花,人亦非当年之人。
风刃神色如常,面上不见一丝被揭穿的尴尬,曼声道:“羽还真当年图谋不轨,不论是何缘故,又有何结果,他都差点铸下大错。功不抵过,他既生过异心,就必须要防着。”
风天逸思及羽还真左手被废之事,心想皇叔惯来就对机关师成见颇深,不由地出言回护:“他生性纯善,知恩图报,若非被逼到了绝路,绝不会生出害人之心。皇叔多虑了。”
风刃轻叹一声造化弄人,谁能料到时至今日,风天逸会将羽还真纳入荫蔽之下,而机关师也成了唯一能令前任羽皇屈尊亲近的人。他也是因着暗中派人监视羽还真,才因缘际会寻到了风天逸的踪迹。
天意难测,穷通有定。
“不说这些了。”风天逸转而道:“人族包藏祸心,妄图鱼目混珠乱我朝纲,皇叔有何打算?”
风刃转了转手上的扳指。“自从白庭君死后,人族皇室内乱不休,如今的人皇白岐乃是白雪的表外甥,也算有些本事。可是他横征暴敛,繁刑重赋,已不得民心,人族朝臣早就暗中谋划另立明君。只可惜当年白岐为了夺得皇位,大肆屠戮亲族,只有一个庶弟白煋侥幸逃脱,却下落不明。”
话说三分,点到为止,风天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。“那个庶子可在我们手上?定要赶在被灭口之前找到他。”既然白岐大势已去,那么与其耗费心神与之相搏,不如釜底抽薪,扶植一位同羽族亲近的新君上台。不奢望两族能修永世之好,只愿双方都能过上一段休养生息的安稳时日。
“日前有探子来报,在宁州发现了白煋的下落,正设法护送回来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风天逸起身行至一株山茶前,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。“皇叔深谋远虑,实乃羽族之幸。”
风刃注视着花丛前磊落挺拔的背影,暗叹七年何其之短,似乎转瞬即逝;又何其之长,足以重塑筋骨,教他瞧不透这个血亲了。
他不清楚风天逸这些年的遭遇,只觉得再次相见,原先支棱在侄子身上的锋利棱角都被妥当地收了起来——并非是被消磨了锐意,恰恰相反,如今的风天逸懂得以静制动,亦能谋定后动,当初锋芒毕露的少年已然蜕变为胸有丘壑的王者,厉兵秣马,蓄势待发。
也不知是什么将他从悔恨愧憾中拉了出来。
“这花是什么品种?”风天逸忽然问道。眼前的重瓣山茶如团雪染霞,层层叠叠绽开的皓白中簇拥着一点嫣红,清丽夺目。
风刃平时不大关心草木花卉,还是守在一边的裴钰答道:“此花乃是近日育得的新种,只此一棵,未曾命名。”
风天逸点点头,单手抱起玉色花盆:“挺好看的,我拿走了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羽还真趴在桌上拼着七窍塔,拆了装,装了拆,几遍下来,闭着眼睛都能卸组自如。风天逸进门便瞧见机关师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,不由地露出一丝笑来,本想故意提高嗓音吓他一吓,又不忍真的闹醒昏昏欲睡之人。
倒是羽还真听见响动,直起身看过来,见是他,眼睛倏忽一亮,一扫恹恹困倦之色。
“不是去雪家看望你的母亲吗,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。”风天逸将山茶放到桌上,在对面坐下。
“母亲一切都好,这几年我们也未断过书信。”羽还真三言两句含糊了过去,跪在椅子上,探过身子端详山茶:“这花好稀奇,上百枚花瓣交叠了二十轮,颜色像是无暇玉,花心又如松阳红,我在书上也不曾见过,当真好看。”
风天逸透过堆叠的花叶瞧着机关师:“宫里有的是你不知道的珍宝,既然喜欢,便送你了。”
羽还真把脸埋在花里嗅了嗅,抬头问道:“叫什么啊?”
风天逸伸手刮掉沾在青年鼻尖上的鹅黄花粉:“入骨。”
“入骨……”羽还真摸摸鼻子,眼睫扑闪:“什么入骨?”
“你说呢。”风天逸侧首一哂。
“毒性入骨,药力入骨,斧钺入骨……”羽还真摇头晃脑:“哪里知道你说的是什么。”
“当真不知?”风天逸眉峰一挑,状若威胁地敛目。
机关师如今才不惧他,依旧装傻充愣,睁大眼睛一脸无辜。
“罢了。”风天逸摆摆手,转而另道:“你何时回来的,可曾用饭?我原以为你姐姐会留你宿在雪府。”他回来时见羽还真闷闷不乐,猜想莫不是回家受了委屈,便一直想问个明白。
“姐姐确实要我住下,是我不答应。”机关师坐回到椅子上,又去拨弄七窍塔。
“一晚都不想住,就这么舍不得我?”风天逸见他妄图敷衍,便存心逗弄。
“对啊,赖上你了。”羽还真垂着眼睫,闷闷道。
风天逸径自倒了杯茶,低头细品,并不催促。
过了半晌,羽还真才缓缓开口:“你知道我是庶子,自小便不受重视,甚至不能姓雪。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害了病,失了我爹的宠爱,我七岁时爹又死了,我和娘亲就此无依无靠,甚至一度被赶到下人居住的院落里,幸好后来飞霜姐姐做主让我们搬了回去。”
风天逸举杯的手悬在了半空,他对羽还真的身世只有一知半解,原先只当对方出身寒微,未料到竟被雪家苛待至此。
许是因为终于有人愿意倾听,且此人也令他安心之故,羽还真打开了话匣,断断续续地讲着些陈年旧事。“……雪家上下只有飞霜姐姐真心待我好。记得有一年雪凛突发善心,允我跟去骀山秋狄,我没有弓箭,好不容易欢天喜地地做好了,却在出发前夜被一个堂兄抢了去。那弯弓是我亲自砍伐木料,仔细刨制打磨的……我又气又怒,就上前理论,却被扔进了池塘,幸亏飞霜姐姐救了我。结果第二天我俩都感染了风寒,都没去成骀山……”
风天逸隐约记起有一年秋猎,雪飞霜的确抱病未至。
他不发一言地望着桌对面埋头摆弄七窍塔的人,心中百味杂陈,一时怜爱,一时后怕,一时恼怒,千滋百味,复又归于疼惜。羽还真不愿住在雪家,想来因为他从未将那方深宅大院视为归处。
风天逸又想,机关师自小便精通机巧之术,只怕也是因为过得孤苦,没有玩伴挚友,不能随意出入。羽族勋贵的逍遥日子都离他甚远,小小的幼童只能蹲在一方院落里,终日和草木为伴,同金石作友。也正因如此才养出了这样一副傻里傻气的剔透心肠,不懂人心险恶,不知世事无常,教人惦念上了便再放不下。
“……不说了,怪没思议的。”羽还真忽然回神,惊觉自己说得太多,几乎要将整个前半生都絮叨出来了。他抬首偷觑风天逸,生怕自己啰里啰嗦的一席话惹得对方厌烦,这般乏味的过往在风天逸听来,应是极无趣的。
“怎么不说了,难道还要我讲一讲自己的事同你交换?”风天逸倒了杯茶递过去。
羽还真这才觉得口干舌燥,接过来一饮而尽:“这才好,故事不能白讲,你也说个给我听。”原本只是推拒之辞,可转念一想,他又极好奇幼时的风天逸是何模样。“你小时候是不是就这么蛮不讲理?”
风天逸哼了一声:“我自打记事时起便知道自己与众不同。”
羽还真有些无言以对:“……毕竟你从小就是皇子。”
“并非如此,”风天逸缓缓道:“只因我的母皇是人族,而我生来就无翼孔。”他顿了顿:“从小到大,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编排,说什么羽族不会拥戴一位不会飞的皇。一开始我很是恼火,我生而为王,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。后来又有些犹疑,倘若我真的无法凝翼,岂不是要贻笑大方。”
羽还真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。
“那时雪凛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,我尚未主政,处处掣肘,有时不光要看皇叔的脸色,甚至还要顾及雪凛的好恶。”
羽还真伸出胳膊,握住了前羽皇放在桌上的手。“风天逸……”他自然清楚雪凛的猖狂嘴脸,又想到自己在雪家虽遭受冷落,可还有母亲关怀,姐姐照应;但是风天逸父母早亡,叔父纵然用心良苦却故意处处刁难,还有乱臣贼子步步紧逼,比起自己,这位天之骄子的处境反而更加艰苦。
“觉得我很可怜?”风天逸反手握住机关师的温热掌心,轻轻摩挲。
羽还真摇摇头:“我在想要是我们早点认识……”他忽又住了嘴,这话着实荒唐,那时他们一个是籍籍无名的庶子,一个是高不可攀的皇族,当真若云泥之别。
“要是早点认识,我就把你养在身边,古籍珍玩也好,花鸟鱼虫也好,要什么给什么,将来再封为国师。”风天逸将机关师的手展开,玩着修长五指。
“……好个昏君。”羽还真怕痒,想要缩回手,却被风天逸牢牢抓住。
“那你就当个佞臣。”风天逸勾起嘴角:“昏君佞臣,倒也般配。”
秋夜露重,凉风穿堂,羽还真抖了一下,嘴上说着冷,脸颊心窝却一片滚烫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翌日,风天逸早早便将羽还真喊了起来,拖着睡意朦胧的小郎君出城去了。
机关师昨晚心绪难平,在床上翻来覆去扑腾了大半宿才睡着,上了飞车还是哈欠连天,无精打采。
风天逸便叫他去榻上歇着,问是去哪儿,也不透露,只说到了便知。
羽还真记得自己做了场斑斓朦胧的梦,有流光绕林,有彩云逐月,有金辉灿烂的火焰将他团团包围,那烈焰看着气势汹汹,似要吞噬天地,却触之融融,如旭阳照身……
未等他多加贪恋,便被风天逸拍醒了。
羽还真揉着眼睛步下飞车,嘟囔道:“什么风水宝地,非来不可。”
风天逸负手行在前头:“算不得世外仙境,区区骀山而已。”
机关师倏然睁大双眼,睡意全无。骀山乃皇家御苑,唯有皇亲国戚才可在羽皇的准许下进出,过去雪家也只能于每年春秋两季随驾前去。曾经于他而言,此地可望而不可往。
时值晚秋,霜降三重,叶染三重,漫山遍野尽朱红。
“别磨蹭,还不快跟上来。”见身后半晌没有动静,风天逸不得不停下脚步,扭头唤回正在四下张望之人。
羽还真跟放归山野的兔子似的蹦到他身边,神采奕奕,满目欣喜:“我们去哪儿?我听说骀山上有先祖留下的镇山大阵,你能带我去看看吗?”
“无稽之谈,谣传罢了。”风天逸从他肩头拈起一片红叶,搔了搔小郎的脸颊。“不过倒是有些历代羽皇设下的布防机关,虽不够精妙,但胜在年代久远。”
“我想看!”羽还真满怀期待地拉住风天逸的袖子。
“先陪我随便走走,散散心再说。”风天逸弹了一下他的额头,转身前行。“等我高兴了,说不定就会带你前去。”
“那你要怎样才会高兴啊?”羽还真快步跟上,绕到风天逸的面前,喋喋不休:“难道你眼下不开心吗?可是你明明在笑,哎呀你别冷笑,刚才可不是这样笑的……”
秋高气爽,空山鸣响,不见人影,但闻笑语。
两人走走停停,行至一处水潭前,一泓瀑布飞流而下,水花飞溅,映出一弯长虹。
风天逸驻足站住,望着深潭若有所思。
“怎么了?”羽还真正埋头捡拾松果,用衣摆兜着,装得满满当当。他朝着水潭瞧了眼,并未察出什么古怪,便走了过去。
“此潭名曰见空,相传潭底盘踞了一条蜃龙,吐气成幻,倘若临潭照水,便会映出心中愿景。”
风天逸亦随之跟上,同羽还真并肩站在岸边。
两人一并朝涟漪荡漾的水中瞧去。
“见着什么了?”风天逸问道。
羽还真提着下摆,仔细地凝视着水面。
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子,似是想看个清楚。几颗颗松果从衣摆里滚出,噗通落入水中,溅起的水花扑在小郎面上,将他吓了一跳。
“当心!”风天逸一把抓住脚下打滑的人,拽回到自己身边,急道:“有什么好看的,魂都丢了。”
羽还真稳住身体,纳罕道:“就是没什么好看的才奇怪啊,我看了又看,什么也没有。”
“什么也没有?”
“只有你我二人的倒影。”羽还真如实相告。
风天逸扬眉一笑:“巧了,我看见同你一样。”
机关师愣了一愣,蓦然面赤耳红。
见他这样,风天逸不禁失笑出声:“方才所言只是传说而已,倘若真有蜃龙,历代羽皇就是抽干这潭水也要把它刨出来。”
“倒也是。”羽还真略带失望地垂下眼。
“真是个傻的,”风天逸抬手掐了把机关师的脸颊,“传说不足信,然所见之景,亦甚合我意。”
羽还真望向风天逸,眸中盈光胜过如洗碧空,粲然一笑:“可我不太满意。”
“你竟敢有所不满?”
“我怀里只有这些松果,哪里足够,我想要许多许多珍馐美食……唉你上哪里去?”
“回宫,给你许多许多珍馐美食。”
“那机关呢,不看了吗?”
“我又不开心,自然不会带你去看机关。”
“风天逸你好生难哄啊……”
渐行渐远的两人都未曾留意,谭中倒影在他们离去之后久久不散,反而徐徐变化:两人从相视而立变作了并肩携手,水中天穹,白云苍狗,转息之间,已是白头。
【未完待续】
P.S
被风天逸起名叫“入骨”的茶花,综合了现实中的三个品种。总体外貌是十八学士,白色的花瓣是玉无瑕之色,中心的红色花瓣是松阳红的颜色。
本来这章是要有些波折的,但是昨天吃到了糖特别开心!不虐了,甜起来!
两人互相倾诉过去,推心置腹,敞开胸怀……
“小家伙在雪家过得好惨,今后对他好一点。”
“风天逸过得比我还不开心,我要对他更好一点。”
所谓心有灵犀。
见空潭里面的蜃龙:狗男男,虐狗虐到深山老林里,当心我让你们看见将来生一堆崽子的幻象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