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逸真】返璞归真(08,不如怜取眼前人)

前文:(01)(02)(03)(04)(05)(06)(07)


———————以下正文——————


  星辰号自重峦叠嶂之间升空而起,隐入霄汉,穿云破翳向着澜州驶去。


  昔日的皇家飞车历经多年的飘零流离,鲜妍不再,一椽一辕都刻满风霜,瞧着不再像是供人花前月下的金屋,反而宛如一艘战舰。风天逸领着雪家姐弟启程之后,嘱咐两人自便,就去了舵室。


  当年他不告而别,赌誓发愿终有一日要带易茯苓回到南羽都,然而时移世易,谁能料到七年之后他会载着旁人返航。这些年来,他虽居无定所,却也晓得人羽两族之间屡有摩擦,只是未详细打探,盖因念及有风刃坐镇,定能化险为夷。未曾想已到了危如累卵、剑拔弩张的地步……倘若雪飞霜所言不假,风刃已罹患重病,那么羽族当真是内忧外患。


  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,回首看去,见羽还真端了托盘走来,上面摆放着几样简单的吃食。


  “飞车可以自行运作,姐姐做了点吃的,你先歇歇吧。”来人将琉璃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,低声劝道。


  风天逸瞧着机关师憔悴的脸庞,咽下回拒之言,行至案前坐下,又朝着自己对面的空位抬了抬巴:“站着干什么,坐。”


  羽还真见他还是这般蛮横模样,心中稍安,坐下缓缓开口:“你……莫气飞霜姐姐,她方才说的话,都不是……”


  “她说的都对。”风天逸拿起错金匕首,切开了一整块芙蓉糕,赤红的内馅淌溢而出,宛如剖开胸膛,将心袒露。


  羽还真急着替他辩解:“你只是不清楚羽族的状况,并非有意置之不顾。如今知道了,不就要赶回去吗。”


  风天逸手执银箸,将半块芙蓉糕夹到碗里,又将碗推到羽还真的面前。“吃你的罢。”


  羽还真还想再说,却被风天逸瞪了一眼,千言万语都噎在了喉咙里。他垂下眼睫,盯着糕点有些气闷。


  “我没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,”风天逸把玩着匕首,开口道,“我一直都知道人羽两族龃龉渐深,只是昧心地以为有皇叔在,一切都会高枕无忧。当年我痛失所爱,无心朝政,索性一走了之,还想着皇叔有经天纬地之才,比我更适合当羽皇。其实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,他大半辈子都困在朝堂之上,早就不想再趟浑水了,我却任性地把担子都甩给了他。”


  “风天逸……”羽还真抬起头,他原以为会从对方的面容上看到歉疚之情,却发现那人的眸子里仍是一片波澜不惊。


  “在决心退位之时,我便欠下了天大的人情。可我不后悔。”风天逸站起身走到舷窗边,望着滚滚云涛,缓声道:“我明白得很,亏欠的终有一天要偿还,只是想借来更多的时日以便做个了结。”


  羽还真看着风天逸的背影,一如初见时的挺拔伟岸,纵然褪去了皇袍,废去了双翼,他也依旧是君临天下的君王。


  “所以你才想要跟我们一起回去?”羽还真轻声道,心中泛起阵阵酸涩。


  “也不尽然。”风天逸转过身,行至案前,居高临下地望着机关师。“我曾决定,要用十年时间来全心全意地寻找茯苓,不理外事,不顾旁人。我原以为自己会坚如磐石、心无旁骛,没曾想……”


  “什么?”羽还真抬首问道。那人逆光而立,神情晦暗,然而双眸却如瀚洋深海,将他卷入其中,吞噬殆尽。


  风天逸伸出手,钳住他的脸颊,目光如刀般一寸一寸地刮过机关师的面庞。


  “我亦不过一介凡人。”


  风天逸似在回答羽还真,又似在自言自语。他终究不是片羽,他从头到尾都不是片羽,只是个难逃七情六欲的肉体凡胎。他曾千回百次地诘问自己,为何要找易茯苓,找到又待如何。


  当真找得到么。


  死了,便就是死了。


  没了,便就是没了。


  就算寻见易茯苓的转世,那也不再是曾和自己两情相悦的少女,于他们来讲,彼此都是陌路人。纵然他千方百计地从中汲取了一些往昔的影子,亦是水中捞月,徒劳甚矣。


  然而他还是画地为牢,以十年为期,放逐己身。


  千回百转,不过是想了却一桩执念。当年易茯苓仓促离世,他心中大恸,悲哀愧疚,满腔怨怼无处纾解,便自我流放,惟愿寻到她的转世后,能尽己所保其一世平安喜乐。他将此视为弥补偿还之道,以期有朝一日可以卸下心头桎梏。


  归根结底,为求一个心安。


  风天逸讥讽一笑,七年了,他每时每刻都甚是清明,又无时无刻不在装聋作哑。


  直到眼下,因为羽族安危,因为雪飞霜,因为羽还真,他不得不从自欺欺人的糊涂梦里醒来。


  “风天逸……”羽还真有些不知所措,风天逸这笑容甚是古怪,似凄非凄,似嘲非嘲,三分癫狂,七分痛彻,教他心中又是惶恐,又是疼楚。


  听到机关师的呼唤,失笑之人俯下身来,捏着他的脸颊使其动弹不得。两人相距甚近,眼中映满彼此的身影。“羽还真,我之前以为你死了。”


  被钳住双颊之人难以开口回话,好在他的心中所想都显而易见地表露在眼中。


  “我此刻当然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,”风天逸不禁加大了手劲,像是为了确认这人还在自己的鼓掌之中,安好完整,“那时我找遍彤云山也寻不见你,只有满地血泥,我不断说服自己你只是被蛮族掳走了,可又知道以他们的残暴,你只怕凶多吉少。”回想起来,惊惧犹在,风天逸道:“你可知我是何感受?”


  羽还真被风天逸深渊似的眼眸牢牢攫住,手脚发软,心头滚烫得厉害。


  “悲不自胜,心如刀割。”这感觉他七年前便承受过一回,不同的是当初除了悲恸,更多的是怨恨愤怒,怨上天不公,恨世事无常;而在思及羽还真或许已离世之时,扑面而来的却是无边无际的孤寂,只要想到从此人海茫茫,再也没有一个羽还真会守候等待,会陪伴在侧,竟觉得心如死灰,余生都了无意趣。


  易茯苓死去,他尚有心力作茧自缚,上天入地也要找到转世;若羽还真死去,则是哀莫大于心死,浑浑噩噩,不知该何去何从。


  羽还真的下颌被捏得生疼,却仿若未觉,刺痛他的是风天逸眼中如风暴一般积聚起来的情愫,由爱生怖,难予难求。


  “你哭什么?”风天逸勾起嘴角,虽嘲弄着,却入魔似的沉迷于从机关师眼中流下的泪水。这个人总是爱哭,直教人恨不得令其为自己多哭一些。


  他松开手,拇指擦过羽还真的眼角,退开一步。“用饭吧。”


  却被拉住了袖子。


  羽还真红着眼睛,不住地抽泣,彷佛受了莫大的委屈。


  风天逸心中不忍,只得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腕,将其拽起,揽到怀里,又带着他坐下,牢牢圈住。


  “你都二十多了,整天还跟十几岁一样,就知道哭。”嘴上嫌弃,前羽皇却一手端碗一手执箸,夹了芙蓉糕送到机关师的嘴边。“张嘴。”


  羽还真抬手擦擦被泪水糊住的眼睛,乖顺地咬了一口糕点,嫣红的杨梅馅料流了出来,沾在他的唇上。


  风天逸两手都占着,并未多想,低下头以舌轻扫,舔去了酸甜的汁液。柔软的舌尖擦过温暖的唇瓣,怀里的身躯猛地一颤。


  羽还真睁大了泪水涟涟的眼眸,当即就想跳起来,却被风天逸一个瞪视钉住了,不敢轻举妄动。


  “让你吃个东西,瞎折腾什么,不是挺好吃的么。”前羽皇又把芙蓉糕喂了过去。


  羽还真小声地抽噎着,憋出一个字:“疼……”


  风天逸蓦然想起他身上有伤,连忙将碗筷放下,也不敢再随便触碰羽还真,举着双手责备道:“疼不早说,起得来么。”


  机关师埋怨地看他一眼,心想我方才也没的机会说,随即小心翼翼地站起来,道:“伤在腰腹,别碰这里就好了。”


  风天逸应了声,道:“把衣服脱了,我瞧瞧伤口。”


  羽还真面色一赧,眨掉悬在睫毛上的泪珠,摆手道:“不用的,飞霜姐姐已经帮我上过药了。”


  “脱不脱?”风天逸挑起眉毛,语带威胁。


  羽还真今天被他一吓三唬地,早将在缁城院中练出的骨气都丢了,磨磨蹭蹭地脱起衣裳来。


  原先的外袍已经破损,他如今只着一件单衫,取下腰带,衣襟便大开,露出雪白匀称的胸膛。


  风天逸无暇细看,将人唤到身前,直接扒掉衣衫,扔到一旁,伸手去解缠绕在腰上的绷带。


  羽还真的双臂无处安放,僵硬地伸着,风天逸察觉到自己每取下一层,这人便轻颤一下,出言道:“疼了就扶住我。”


  羽还真闻言照办。他站着,风天逸坐着,又埋首在他的胸腹处捣鼓,饰在发上的羽毛不时轻扫过赤裸的肌肤,掀起阵阵痒意。


  羽还真向后仰,欲躲开那些恼人的羽毛,然而甫一动作,就被人扣住背心,按了回来。


  “老实点。”


  他撅起嘴,胆大包天地去揪风天逸的黑羽发饰,前羽皇抬头瞧他一眼,竟随其去了。


  被压在最下方的几层绷带犹沾着斑驳血迹,风天逸蹙起眉头,待看见皮肉外翻的伤处,更是面色阴沉,叮嘱道:“站着别动。”


  他起身去到内舱,雪飞霜立于舷窗之前,听到响动回头瞥他一眼。风天逸心知对方还在责怪自己,也不招惹,径自取了清水药物绷带等物,回到舵室。


  羽还真见他是要为自己清理创口,有些不自在,风天逸在他眼中向来是高不可攀的君王,何曾做过这些照顾人的活计,推辞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

  风天逸不予理会,坐到椅子上,把人拉到面前,拿软帕蘸了清水,仔细擦拭皮肤上的血污。


  羽还真又玩起了前羽皇的头饰,却有些心不在焉:“你不用觉得愧疚,你还是来救我了,我也没事。”


  “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因为愧疚?”风天逸把巾帕扔到铜盆里,又拿起止血生肌的药粉。


  见羽还真不吭声,他抬起头道:“羽还真,你当真是蠢笨得可以。”


  机关师咬了下嘴唇,反驳道:“我知道。”只是不能奢望。这些年来他将风天逸找寻易茯苓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,常常觉得世间挚爱也不过如此了吧,他又何德何能,敢去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。


  风天逸默不作声,他尚且理不清自己的心意,又如何说与人言。半晌才道:“我对你好,何须理由。”


  羽还真呐呐地应了一声。


  待到包扎完毕,风天逸又看着机关师用了饭,方才带人回到内舱。


  虽然星辰号上平时只住他一人,房间却着实不少,可风天逸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自己睡惯了的床榻最柔软,强按着羽还真躺上去休息。


  机关师挡开要给自己加上第三张毯子的前任羽皇,甚是为难:“我真的不冷。”


  “到了夜晚,高空中就甚是寒冷。”风天逸举着毯子毫不退让。


  羽还真把视线转向雪飞霜,见家姐正低头饮茶,并不搭理自己。


  拗不过风天逸,他只得任由对方把自己埋在层层薄被之下。


  药粉有安神之效,不多时机关师便昏昏欲睡,和坐在榻边看书的风天逸没说上几句话,便沉入了梦乡。


  放下卷册,前任羽皇抬头看向雪飞霜,他那死而复生的青梅竹马正好也望过来。


 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。


  “风天逸。”新生的魅开口道。“过去的事,一笔勾销。你和易茯苓后来如何,我也都知道。只希望你不要欺负还真。”


  风天逸正要回话,睡熟之人许是热了,不安分地踢蹬几下,手脚都伸了出来。


  他起身撤掉一张毯子,又将机关师的手脚掖回去,才道:“南羽都飞霜郡主的脾气,我是领教过的。”


  两人相视无言,良久一笑,算是泯了恩仇。


  风天逸道:“你去歇息吧。我看着他。”


  雪飞霜颔首,行至门口,又站住了,低声道:“你变了不少。”


  风天逸捡起书,哼道:“因人而异。”


  他侧头扫了一眼酣睡的机关师,眼底是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安宁平静。


  下一章:【逸真】返璞归真(09,两只基鸟上青楼)


评论 ( 58 )
热度 ( 1030 )
  1. 共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一握灰 | Powered by LOFTER